陆嘉弈只知道陆嘉棋有两个厉害的竞争对手，对她们的名字、年龄、性格、外貌、舞蹈水平都一无所知。从周团长和陆嘉棋的神态来看，她们对扬溪舟和唐梦含是很清楚的。不过周团长是疑惑中带着紧张，陆嘉棋是迷惑中带着不以为然。

第一个播放的是扬溪舟的排练片段，不长，也就两分钟的样子，没头没尾，再加上隔得远，看不清她长得什么样子，只能看到她的身材和舞姿，还有最重要的舞蹈风格。

才看了十几秒，陆嘉弈就看明白扬溪舟跳的是哪一段了，不是哪一段舞蹈，而是哪一段故事。

那是小人鱼应王子的请求，忍着锥心刺骨的痛苦当众跳舞的情节。

扬溪舟把小人鱼忍受的莫大痛苦表现得非常到位，却又能跳得很优美流畅，能令观众产生强烈的不忍之心。

放完扬溪舟的，大家还没来得及发表意见，第二段视频就开始播放了，这次是唐梦含的。和扬溪舟一样，仍然是看不清容貌，只能远远地看她跳舞。只不过，她跳的显然是另一段。

唐梦含跳得非常轻莹梦幻，一连串的跳跃一次比一次高扬，双手高举，仿佛要飞到天上。

陆嘉弈怔了一怔，之前她看陆嘉棋跳这一段，并没猜到它讲的是什么，直到现在，她才意识到国家残疾人艺术团剧本组居然采用了英格的意见。

她侧头，看到英格正好也向她看来，露出一个会心的浅浅微笑。

两段视频放完后，庄恕打手语问道：“大家有何感想？”

陆嘉弈刚才就发现，庄恕打手语的姿势非常漂亮舒缓，看她又打手语，不由得多看几眼。

周团长眉毛微微紧着，沉吟道：“原来是这样……”

陆嘉棋打手语说：“她们，不熟练。”

“为什么不熟练？”庄恕盯着她。

陆嘉棋茫然地回望庄恕，忽然察觉到自己仿佛在接受一场考试，不由得紧张起来。她知道庄恕一向对她没什么要求，唯一的要求就是要好好跳舞，所以她从来不怕庄恕。可是这一刻，她本能地感到了畏惧，她察觉到庄恕对她今天的表现不满。

她一时间答不上来。

周团长也感受到了庄恕带来的压力，说：“庄女士，我能问问她们什么时候开始练的吗？”

“这个周一，”庄恕收回目光，继续打手语说，“只比你们早两天。”

“她们的才能不比嘉棋的差……”周团长沉吟起来。

庄恕说：“她们只会比嘉棋更努力。”

周团长脸色有些难堪，点头说是。

陆嘉弈和许店长互看了一眼，再瞄向英格，发现她正事不关己地喝水。

包间的门打开，服务员终于开始上菜了，桌上的气氛不再那么紧张。周团长也转过弯来，打着手语说：“她们开始摸索怎么去表演小人鱼了。”

陆嘉棋眨巴着眼睛，知道周团长是在提示她。她想了想，打手语说：“我还没想好。”

庄恕神色稍稍缓和，问她：“你看过小人鱼的故事吗？完整的。”

陆嘉棋眨了眨眼睛。

陆嘉弈则看着庄恕的动作，大是羡慕，没想到会有人能把手语打得这么优雅，只怕专业的手语老师也做不到。她其实并不喜欢打手语，在她所见过的人里，聋的，不聋的，都没有一个能打得好看。特别是聋人聚在一起七手八脚聊天的样子，那叫一个热火朝天，图一个快字，根本没有人在意自己的仪态。每次遇到同类，陆嘉弈都目不斜视，很害怕看到他们聊天的模样。

可是，庄恕颠覆了她的认知。

陆嘉弈又留心观察了一会儿，发现庄恕说话也相当优美，嗓音柔和，字正腔圆，不疾不徐，怪不得她连手语也能打得这样赏心悦目。

她的眼角余光瞥到英格，忽然想到，英格又是什么样的风格？她努力回想英格和陆嘉棋说话时的模样，却只想得起她低垂的眼帘下，流露出温和目光的蓝眼睛，那蓝色在强光下清澈透明，近乎浅色的玻璃，背光时又会变得幽深，像山洞里的一泓寒潭。

忽然，她听到英格轻声说话，回过神。

“……在想什么呢？”

陆嘉弈看了她一眼，再看向桌面，绿叶菜青翠，豆腐白似玉，汤水金黄，五花肉好像玛瑙，一道道菜都是那样美不胜收。混杂在一起的香气飘了过来，令人食欲大开。

她看直了眼。

庄恕请大家开吃，周团长请她先动筷，她笑了笑，请英格先动。英格也不推辞，熟练地拣起筷子，只等转盘停下。

“那个，好吃。”陆嘉棋用气音告诉英格，悄悄指向鲜虾卷。

英格拣起一块鲜虾卷，咬了一口，白菜外皮清脆，肉馅紧实弹牙肥美多汁，滋味相当丰富。

她点头道：“好吃。”

陆嘉棋笑眼弯弯。

英格看陆嘉棋去拣菜，方侧头轻声问陆嘉弈：“你吃过吗？”

陆嘉弈微微摇头，眼睛则瞧着其他人，看到庄恕、周团长和许店长也纷纷动了筷，方才拣起筷子，在自己跟前的一道凉菜里拣了少许，放到自己的碟里，细细地品尝起来。

英格再回头瞅陆嘉棋，只见她的碟上早已放了一块鲜虾卷、一块白切鸡、一个蟹黄蒸饺。她转移目光，看到庄恕的视线落在陆嘉弈的小碟上，神色若有所思。庄恕忽然对上了她的眼睛，微微一怔，随即将视线弹开。

陆嘉棋一边大快朵颐，一边看着英格的举动。她发现英格提着筷子没有动，好像在思考，便想再推荐一样美食。

忽然，她看到英格和陆嘉弈同时看向这边，意识到左边传来庄恕的说话声，不得不也回头看向庄恕。她刚才蒙混了过去，没有回答庄恕的问题，心里很是忐忑，生怕庄恕会继续追问。

庄恕很自然地瞥了她一眼，“我想你应该读过《海的女儿》吧。”

陆嘉弈迟疑地点头。

“能跟我们讲讲你对这篇故事的想法吗？”

英格回头看向陆嘉弈，眼里满是好奇。

庄恕并没有打手语，陆嘉棋还是通过口型猜到了一些，紧张起来，死死地盯着陆嘉弈，要是她趁这个机会告状，说她们根本没在一起讨论小人鱼的话——

陆嘉弈读懂了陆嘉棋的眼神，心里冷冷地笑了，面上仍然保持着困惑和迟疑的表情，轻声说：“这个……我其实并没有想太多，只能拾人牙慧。”

“没有关系，说说看吧。”

陆嘉弈很不理解，庄恕为什么非要问她。她只好无视英格投来的探视的目光，缓缓地说：“我以前看到有人专门写书，讨论一些童话的内涵，里面就有《海的女儿》，里面引用了一位名人的话，意思是他十四岁读了《海的女儿》，但直到四十岁才真正懂得这个故事。我想，我现在还很年轻，还不足以去真正理解这篇故事。”

庄恕笑了笑。

周团长说：“哎呀，既然是从书本上看来的，那你也可以跟我们讲讲都看到了什么嘛。”

陆嘉弈无可奈何，想了想说：“嗯……周团长听了可能会觉得失望。因为那个作者是从阶级的角度去讨论的，低层阶级的人们拼命向上流阶级爬升，但真进入了上流社会，却发现事实并不像人们想的那么简单，人们自始至终，都要接受上流社会的审视和考验，很可能到最后都不会真正融入上流社会。作者认为，这篇故事忠实反映了安徒生一生经历的心路历程，他深刻地感受到，上流社会从来没真正地接纳过他。”

英格眼神闪动，微微垂下眼帘，头也不知不觉地转了回去，默默看着手上的筷子头。

庄恕静静地注视着陆嘉弈，再将目光流过英格，流过陆嘉棋的脸，最后落在桌面上。

许店长看得清清楚楚，低头吃菜。

周团长苦笑道：“那还真是没什么参考价值，嘉棋可没法表现出这样的内容。”

陆嘉棋盯着姐姐，想从她的口型变化和声音变化里找出她有没有出卖自己的蛛丝马迹。

陆嘉弈很想笑一笑，但她笑不出来，只能自嘲地说：“所以，庄女士和周团长是问错人了，我真的对这个故事一点想法都没有。”

“它没能打动你？”庄恕问。

“……它曾经打动过我，但那是我小时候的事了。长大再看这个故事，我只觉得……很可怕。”

庄恕点了点头，“其实这就是你对小人鱼的真实看法。”

“……可能是吧。”

英格忽然看了一眼陆嘉弈。

陆嘉弈读懂了她没说出来的话：你其实另有自己的想法。这让她怔了一怔，在心里暗暗地想，她自己对小人鱼的故事，到底抱持着什么样的看法？

周团长说：“不管怎么样，我们都还没能想出什么样的主题适合嘉棋表现，庄女士或许可以指点一二？”

“指点说不上……”庄恕像是察觉到什么，沉吟似地望着陆嘉棋，“回去再说吧。大家还是吃饭吧，现在谈这个太扫兴了。”

陆嘉弈心里像被人挠痒痒一样难受，要知道陆嘉棋对她敌意这么大，根本不会告诉她的。她也没兴趣去帮陆嘉棋，她只是有强烈的兴趣去窥视庄恕的真实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