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宁被突然想起来的质问声吓了一跳,他不是和许少行马球打得正酣?
怎么注意到她们?
“建平公主有些困乏了。”高头大马疾驰而来的压迫感着实让人心下有些不适,望宁微敛着眼眸,福身,不曾看他。
就算是真龙天子也没有强逼人留下来看马球的道理。
策马奔来立在姜衍身侧的许少行闻言静静看着少年帝王的神色。
刚刚姜衍把马球丢下,策马向此处奔腾的时候,气氛分明低沉的像是要吃人。
勋贵之家出来的嫡子,就算他心性随意洒脱,不曾学过什么颇有心机的手段,也多少能看出些门道来。
姜衍的身上流着胡血,十一岁之前从未被先帝承认过。
若非昭平一十六年,北突厥在边关作乱,连夺三城,致使军心涣散。而姜衍作为皇子自请代表皇室出征上战场,稳定军心。
他这辈子是绝对不可能接触到核心权力的。
就算后来他一年内收回失地,又打得北突厥主动求和,“战神”之名在大昭百姓之中口口相传。
明眼人也都能看出来,先帝只把他当做辅政的武将来培养,就算多有夸奖,他最多只是先太子姜玉煊的一块磨刀石。
可是谁又能想到姜玉煊这把玉刀竟然会折在沙场上,最后竟真让姜衍这磨刀石摸到了九五至尊之位。
石头一坐上那个位置,就变得尊贵起来,变成了金贵的玉。
那作为磨刀石的经历,就会成为他隐秘的、别人不能够提及的伤痛。
便像现在,先太子姜玉煊的亲姐姐——建平长公主一言不发就要离席,只怕会被石头疑心是瞧不上自己,蔑视他如今的尊贵。
所以这帝王的脸色才会阴沉得如同一块千年的玄冰。
许少行想着,正欲开口帮建平打个圆场,就听见了望宁柔柔的声音。“我们想先回宫去休息。”
望宁腰窝处那层密密麻麻的酸软还未曾缓解,便在起身时不自觉扶了一下腰。
只见望宁声音刚落,刚刚还眼中暗含愠色的人突然就平静了下来。
他昨夜是过分了些……
少年帝王微微垂眸没有看她,便又想起了李福海状似无意提起的她打碎玉碗的事情。
再开口,已是正常不过的语气,“那便让李福海先送你们回去吧!”
细听甚至还藏着几分愉悦之意。
许少行:“……”
“我有时候真的怀疑,以阿姐的性情、才貌,”目送两位公主出了马球场,许少行才驾马转身和姜衍一同往深处走去。
二人全程未有一丝一毫目光分给场外半蹲行礼之人,自然也没有看到那人怨毒的目光。
“就算旁人不知,咱们这一批同在崇文馆学习的,也早该把求亲的门槛踏破了。”
看见刚刚的变脸速度,他语中尽是调侃之意,“不会真是你舍不得吧?”
“我的天爷辈子,”他语调夸张,“阿姐出嫁那日陛下你不会哭到不能自己吧!”
被打趣的人从马上下来,神色未变,只是看起来已经全然没有了打马球的兴趣,好像半柱香之前奋力展示着自己的技巧,身姿的不是他一般。
“你这么喜欢沾亲带故的,先太皇太后是你的姑母。”帝王不曾搭理他,“你怎么不叫建平表侄女?”
只是眉尾学着他的样子地挑了一下。
打蛇打到七寸,许少行这个他们辈分上的表叔即刻就哑了火。
当年他和姜衍一同入军营,一群大老爷们聚在一起守夜的时候聊起了为什么参军。
“想挣个一官半职的回去孝敬爹娘呗!”
那个时候他们刚从北突厥手里夺回一块失地,人人都高兴的很,话匣子也大开着。
连一身腱子肉,平日里不善言辞的百夫长都开了口,“想搏个前途,回去娶她……”
嘴笨的男人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在众人八卦的眼神里,竟慌不择路地红着脸将话题祸水东引到了姜衍身上,“殿殿下……您呢?”
气氛一时有些冷硬,姜衍是代表皇家的上的战场,皇子之身,自然和他们一些谋求前途、一官半职、几两俸禄的人是不一样的。
就算姜衍和他们同吃同住,那也是不一样的。
况且相处这些时日,姜衍的谋略用兵之策和他治军严厉的手段,已经让他在军中竖起了威严。
他们这群人还真不敢造次。
“哈哈。”果然人群中已经有人开始想转移话题,“那什么……”
还没说完就见平日里似乎只对兵书感兴趣的人勾了勾嘴角,宛如初春化开的冰,“我也一样。”
圆月高悬大漠之上,四周一片寂静,只有风声吹拂着,黄沙枯草。
姜衍看着那个以为自己做错了事而惴惴不安的百夫长,羞涩又意气风发地笑着,势在必得。
“我也想……回去娶她。”
这事第二日便传遍了整个军营,自然也传到了许少行的耳朵里。
他们二人一同在崇文馆里学习数年,许少行可没听说过姜衍有什么心上人,加上军旅生涯实在严苛无趣。
没什么乐子的许少行便打定主意要套出姜衍的心上人。
谁曾想这人实在鸡贼,他没有从这人嘴里套出什么有用的信息不说,还被姜衍三两下猜到了心中的底牌。
如今还要拿这张底牌来封他的口。
“陛下是真心狠啊!”被戳了伤口的人假装伤心地喃喃道,“我都不曾提及……”你收到的那一封决绝书。
他话还没说完,眼看着皇帝变了神色,许少行这才意识到自己多言了,而后话锋一转,“让陛下帮着撮合臣和长公主。”
他语调有些急促,言语间有央求之意,“陛下今日要去灯会看看吗,帝都的有情人不是都要逛灯会的?臣也想……”
好在帝王无意追究什么,他将马拴好,声音清淡,好似不经意间地一问,“帝都今晚还有灯会吗?”
“有,今晚是最后一天。”许少行本就醉翁之意不在酒,如今拐个弯,也只是为了将“酒”约出来。
“陛下和望宁公主想去吗,听说今年灯会上兔子灯比往年还要更栩栩如生些?”
“你阿姐不是最喜欢兔子灯了吗?”他极力推销。
姜衍哪能不知道他的心思。
他淡淡道,好像去不去都可以一般,“那你先去请望宁。”
“臣这不是先问陛下你去不去吗?”许少行嬉皮笑脸。
——“先问望宁。”
先问望宁!
许少行撇撇嘴,指不定人家姑娘就是受不住他这么一副样子,才狠下心写出决绝书的!
当年他围着姜衍绕了三个月,软的硬的都试了,也没从这人嘴里套出一句心上人的信息。
难不成根本没有这么一个姑娘?
这只是姜衍作为一个高高在上的皇子,为了好的和将士们拉近距离才编出来的借口?
时间久了,他也不免这样想着。
直到三个月后,边关的差驿送来——建平长公主要大婚的消息和一封无名无姓只写着“姜衍小将军收”的信件。
那是极为清秀坚毅的字迹,颇有傲骨。
姜衍应是认得这个人的笔迹的。
许少行眼看他接过信时,眉眼都染着欢快。
所以当真有这么一个女子能让身为皇子的如此牵挂?
姜衍的珍之重之,缄默不言让他实在好奇的很。
便偷偷凑过头去看,姜衍许是太过欣喜,竟也没有注意到他的动作。
只见一张信纸缓缓展开,短短几字。
——吾非良配,从今往后,莫再思量。
甚是决绝无情。
*
好好睡了一觉醒来的望宁没想到姜衍会在自己的床边坐着。
“陛下——”她卸了钗环,只素净着朝姜衍行礼。
帝王也不知道在她床边坐了多久,换去了乌金色龙纹冕服,只穿了一身黑色劲装。
他语调随意,命人将东西拿到望宁眼前,“将这细软甲穿上……”
那是姜家先祖留下来的宝物,轻便又刀枪不进,整个大昭只有一件,都是给圣上外出时贴身穿着的。
姜衍这是……要带她外出?
望宁略微侧头看向窗外的如墨夜色,此刻怕早已过了申时。
她每次想要出宫,姜衍都是百般阻拦,就算是带上了水华,也要赶在申时以前回来。
这次怎么会突然说要带她外出呢?
难不成是发觉了什么?
她正欲探究一二,少年帝王便已经把头转到一边,没有看她,语气冷硬,“许少行求了恩典——让咱们四个像少年时一样夜游灯会。”
原来是沾了许少行的光,望宁的心这才微微舒展开来,她正愁刚求的两块免死金牌不知道如何送出去。
半晌听她不言,再抬眼,帝王的脸色已然阴沉的能够滴出水来,“你若不想去便算了!”
他起身就要走。
“要去的!臣只是在想要穿什么?”
哪能错过这个好机会。
片刻后望宁穿着银白色棉质半壁褙子外披团花大袖出现在了月华门。
而建平和许少行早已经在那处等着了。
“陛——”见只有望宁一人来到,许少行声音打了个转,“陛下呢?”
望宁轻摇了摇头,她梳妆打扮完成之后,姜衍便不知道发了什么疯,非要回一趟广阳殿换一套私服。
“陛下要换一身不这么显眼的私服,让我们在这儿等一会儿。”
她话音刚落,便有人长身玉立缓步走来,深秋天寒,长风凛凛。
那人不知为何换掉了乌金长袍,身着一席白衣,衣襟袖口还用银线勾着细密的团花,一副潇洒清贵的公子模样。
许少行有些没反应过来,看着仙气飘飘的少年,“……这是夏装吧?”
如此天气,身着夏装,着实有病!
可毕竟是有求于人,他狗腿的很,“但是陛下您穿上真是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啊!”
然而好像马屁拍在了马腿上,姜衍目光快速扫过望宁,脸色怪异,慢条斯理的语气里竟少有地藏着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
“孤火气比较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