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冬天来的格外的早,十月末的帝都已然是枯草黄藤,寒风呼啸,满目萧瑟之景。
只有那瑟瑟寒风中亮眼的红灯笼、高大的戏台、浓郁的酒香,为这萧瑟冷硬的帝都皇宫平添了几分喜气。
今日是宜太后的寿宴。
皇帝特批休沐一天。
让文武百官齐聚,为太后祝寿。
“听说因为太后娘娘最近喜欢上了参军戏,皇上特地请了一个戏班进宫呢!”
达官贵人们身着华服,齐聚一堂。
“咱们皇帝最是仁孝,为了给太后祝寿,还特意提前结束了通济运河的巡游呢!”
“是啊,皇上与太后母子情深。太后高兴了,皇上就高兴了。”
人人脸上带着笑,一言一语似乎都是真心实意地称赞着这一对养子养母的母子情。
“吾皇当为天下孝子之表率!”
一时间欢声笑语,歌功颂德,好不热闹。
直到姜衍与望宁分列在宜太后左右两侧,缓缓而出。
帝王身着明黄,公主一身嫩鹅黄,陪伴太后左右,端得是天家气度,贵气夺人。
喧闹骤然平息,一时气氛冷寂,竟无一人开口再言。
其实也不怪他们,那嫩鹅黄与皇后冕服的颜色实在是有些太过相似了,再加上望宁公主身上那只有太后、皇后和长公主能用的牡丹云纹……
猛然一看,真叫人会生出三分恍惚,还以为年轻的帝王不知何时立了皇后。
只是这些人精们谁也没傻到真的将这话说出来。
参加太后的寿宴,他们这些官宦人家的服饰尚且都要准备再准备,挑选再挑选。
那望宁公主这一身怕也是内务府操心了许久的。
望宁公主又是和帝王一同出现的。
若是不符合规矩或是帝王介意,他们自是看不到这一身鹅黄。
既符合规矩又得帝王允许,那也就不用他们开口再说些什么。
毕竟拿帝王家打趣,藐视天子龙威,那才当真是不要命了。
众人沉默,敛眸垂首,百余人的宴会上一时间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臣请罪,臣来晚了。”
直到宁国公苍老爽朗的声音匆匆响起,而后国公夫人、陆巡、陆远几人便都出现在了宴会入口。
“此虽为臣无心之失,然已是大不敬。”
宁国公身形魁梧却是满头白发,他拱手恭敬地跪在殿前,“还请皇上、太后降罪。”
“陆国公言重了。”帝王此时才勾唇开口,“国公如今管着帝都的巡防营,全年无休,早一巡晚一巡。”
他挥手示意宁国公一家起身,“这晚间一巡结束后,狂奔而来,怕才能在此时赶来。”
姜衍嘴角似有笑意,眼风略略扫过自宁国公一家出现就侧头和太后耳语,一眼也不看殿下所跪之人的望宁。
一时间,连说话都体贴了些。
“国公爷如此尽忠职守,为国为民,孤褒奖还来不及,哪有惩罚之理!”
“巡防营的早晚巡逻,实乃臣之本职,不敢担陛下谬赞。”宁国公再次拱手。
就见高位之上的帝王笑得清风朗月,心情似是极好,“好了,既已下了朝,又是母后寿宴,国公爷便安心受下孤这谬赞,好好欣赏歌舞戏曲,莫要一再推脱。”
“你们一个个的都跪在孤的眼前,这寿宴可要开不了场了!”
帝王言语中打趣之意明显。
见状众人也纷纷附和起来,“是啊,国公爷再不坐下,我们何时才能看到舞姬跳舞啊?”
“依臣看,国公爷莫不是特意迟来,好向皇上表明自己劳苦功高的!”
话讲到此处,宁国公便未再多言一句,而是带着妻儿坐到了女儿女婿身边。
“如此看着也未曾像传言一般……”
国公夫人许氏是女流,哪怕身份尊重,也甚少得见天颜,只听得隐约传言说姜衍是个独断专行、心狠手辣的修罗。
如今一见,哪有半分传言里的样子?
言行举止也算得上清风朗月,倒隐约有点像那早逝的玉太子——姜玉煊。
如此想着,许夫人定定看了姜衍几眼,就见他依旧是一副谦谦玉君子的模样,对待自己的养母也是恭敬的很。
“母后,您看现在把歌舞叫上来开场,可以吗?”
话毕又侧头对着望宁说了一句,“孤已经命人当你桌上的桃花醉换掉了……”特殊时期,阿姐还是莫要饮酒。
后面半句话帝王没有说出来,望宁却已经是连连点头,没有看他,却小声回了一句,“我知道的。”
她这副样子比之三年前半死不活,堵着一口气非要跟他对着干的时候不知乖顺了多少。
不让喝桃花醉就不喝。
让穿什么样的衣服就穿什么样的衣服。
知道要与人避嫌,向他表忠心。
还会耍小心机避开避子汤……
“嗯。”姜衍也轻声应了一句,目光略略扫过她识趣的眉眼,只觉得愈发舒心。
是啊……这世界只要手腕够硬,权势够大,哪有什么得不到的东西呢?
任他们情根深种,两情相悦,如今还不是人鬼殊途,阴阳相隔。
眸光缓缓扫过望宁平坦的小腹,隔着宽大的衣袖帝王紧紧扣住了她的手腕。
如今摸得到、抱得到、亲得到的都是他姜衍,与望宁日日予取予求,夜夜共登极乐的是他姜衍。
就连望宁要生的孩子都是他姜衍的。
她整个人都在他这儿,心在不在他这儿……
他一点都不在乎!
宜太后扫过帝王微勾的唇角,暧昧的眉眼,跟望宁被紧扣着的、一动不能动的手腕,心中微骇,面上却是不显,“一切听皇帝的。”
宽大的袖袍之中手却是攥得愈发地紧了。
原来已然这么明显,明显到旁人一眼就能看出来,而她竟白白让望宁受了这么多的苦。
那日建平劝慰望宁,言语间皆是“让望宁不再痴情于姜玉煊,早日往前看”之意。
建平早早嫁入江南,对后来的宫闱之事不甚了解,可她是一路看着望宁长大的。
自是知晓,望宁何曾心悦过姜玉煊?
望宁要是心悦姜玉煊,当年自己与薛太傅做局要把她送上太子妃位时,她便不会如此抗拒。
因而待建平走后,宜太后牵着望宁的手,逼迫着这个小姑娘与自己四目相对。“告诉姨母,为何不想嫁人?”
“就……就想多陪陪姨母。”望宁依旧微微低着头,想要躲避她的目光。
可宜太后却在此刻看到了望宁细嫩洁白的脖颈上那轻微的、暗红的、被望宁有意遮挡,却恨不得时时刻刻展露于众人眼前的暧昧印记。
向来尊贵端庄的太后娘娘一下子用指尖扒开了望宁这几日总穿着的高领衣衫。
那带了几层粉也未曾挡住的印记就这样刺入她的眼帘。
“是谁?”
宜太后的声音都微微有些抖,却在话音落下时骤然想起了那个望宁早睡的夜晚。
猛然黑漆漆看不清一切的偏殿。
突然想起来的鹧鸪声音。
听到声音就变得极为不恭敬的望宁的贴身侍女……
鹧鸪鹧鸪,宜太后突然想起幼时,自家阿姐读兵书时曾告诉她兵家可以用各种鸟叫为暗号指挥全军。
能在皇宫内如此放肆,还和兵家扯上几分关系的,“是那个混蛋对不对!”
她的声音骤然尖利,胸膛剧烈起伏着,起身便抽出了一把长剑,寒光映照在寿安宫的地砖上形成一片片锐利的光斑。
“他怎么敢!他怎么敢!”太后剑尖拖着剑尖在石板砖上滑动,她整个人都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着,似乎下一秒就要冲进广阳殿与人厮杀。
一个胡怜之子,他怎么敢这么对简简!
却在要冲出门的那一刻,被望宁狠狠拉住了衣袖,“姨母……”她只轻声叫了一句,语调中很轻很淡。
似乎被人逼迫失身也不是一件大事。
宜太后却一下子被这声音砸出了眼泪。“畜牲,老娘杀了那个畜牲!”
尊贵了一辈子的人破口大骂,紧接着便是剧烈的咳嗽,喉头一腥,一口黑血沾染红唇,吐了出来。
她从小体质就比不上阿姐,入宫后又不知明里暗里受了多少招数,伤了根基。
如今年纪大了,身子骨更是不争气,只能月月靠着太医院配的汤药吊着,过得是今天闭上眼,明天未必就能睁开眼的日子。
不然她不会如此急着给望宁定下姻亲。
“姨母!”
望宁手忙脚乱地用手帕给她擦拭,被人那样欺辱都没有变红的眼圈,却在此刻陡然红了起来。
而宜太后却在看到青石板上的几滴黑血滴子时,骤然参破了许多。
她抬眼看着自己的外甥女,看着那一双与阿姐极为相像的眸子,眼泪止也止不住。
声音颤抖,似是确信又似是不想相信。
“他逼你的是不是?”
“那个畜牲……他用我身上这个毒逼你的是不是?”
在这后宫里待了大半辈子,最后坐上太后之位的女人哭的像一个三岁的孩子。
她紧紧抱着望宁,言语间皆是无措悔恨,“对不起,对不起,又是我,又是因为我……”
泪眼朦胧间,她看到的不知是含辛茹苦养大的外甥女,还是那个总是纵着她,宠着她一令可号十万军的飒爽英姿。
*
“太后娘娘可要尝尝这个?”
望宁歪着头将脸凑到她的面前,眨着眼睛说俏皮话,然后极其自然地将被攥得极其紧的手抽了出来。
“这长寿面我可是练了许久,娘娘总要先吃完长寿面才能先吃其他的。”
在旁人看不见的角落,她轻轻拍了拍自家姨母的手背。
宴会已然开始,鼓声咚咚而响,笛声婉转悠扬,回过神来的宜太后看着台下水袖飘飞。
“行,”她故作嗔怪地瞪了望宁一眼,“你个小滑头,年年都不给哀家准备生辰礼物,年年都想用一碗长寿面打发了哀家!”
而后抬眼略略扫过众人之外,角落里安静化妆的那两个参军戏的演员。
“姨母,我们出宫吧!咱们回江南,我找到一个很好的大夫,他也能给您治病,咱们去看看好不好?”
那日望宁坚定的声音还在耳边响起,宜太后看着那两个身形单薄的演员,又看着这四周高高筑起的红墙黄瓦,和那背着弓箭、身穿铠甲的御林军队。
出宫?!
宜太后早就恨透这个骗了她一辈子、关了她一辈子的地方。
可是真到了这一天,即使是尊如太后内心也有些惴惴不安,真的……走的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