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黑沉,压过城市林立高楼。
闷雷后,细绵的雨丝淅淅沥落下。湿润潮气很快化作薄雾,染上茶町的落地窗。
视野受阻,林潼收回目光。
细腕带着纤白的手,捧起茶杯,一阵暖流钻进微凉的指尖。
软睫轻垂,她望着里面微漾的水纹发呆,直到门口风铃传来脆响,才稍稍抬起目光,落在进来的那人身上时,立刻又变得严肃认真起来。
“商教授。”
林潼起身,敬重地称呼男人。
“坐吧,不用拘着。”
商弘岩笑呵呵地坐到她对面,完全没有特聘精英的架子,开口即是调侃:
“早听黄老说他收了个得意弟子,今儿总算舍得让你露面了。”
林潼闻言腼腆地笑了下,白皙的肤色浮上一点淡淡红晕。
这是一张好看到近美艷的脸,像含苞待放的玫瑰,每绽开一片,都会是摄人的浓郁。
但以商弘岩这么多年的阅历,一眼便能看出她眼里的青涩稚嫩。
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难怪黄老藏着掖着,这要是放在外面,被哪个不长眼的小子骗了去,可就糟了。
林潼并不知道商弘岩心中所想,只拿起企划书,双手递过去。
轻嗓虽软,却十分郑重:
“这是我的项目申请,请您批评指正。”
“嗯,好。”商弘岩的声音也不自觉放轻,喝了口她事先点的茶,接过来仔细读。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又似乎僵停在了某一刻,除了林潼的心跳声敲奏得紧锣密鼓,其他一切都静止了。
商弘岩偶尔挑出其中一句问上几个问题,打破沉默,林潼还算一一回答了上来。
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便又垂眼继续。
指尖无意识地刻划杯柄的印痕,无声的不安。
直到本夹啪地合上,林潼才抬起眼,清澈的水眸黑白分明,等着他的回复。
“写得很好。”
见商弘岩扬起笑,林潼绷着的神经这才松懈下来。
早前就听实验室的师兄师姐们说,这位商教授年纪轻轻,但能力出众,而且格外严苛,还以为要花好大力气才能拿到他这最关键的一票。
两人聊了两句项目上的事,不知不觉,话题被引到其他地方。
“当初怎么会考虑选择机器人?这个方向A大女生学的可不多。”
“我希望能参与研发出属于我们自己的高智能手术机器人,这是我很多年的愿望。”林潼一本正经端坐,回答他。
商弘岩一闪而逝的惊讶,赞许地笑了:
“挺好,国内需要这方面的人才。”
又一阵沉默。
“对了,我听黄老闲聊,说起你当初进少年班前,还在A大附属三中呆了两个月?”
目光微闪,林潼轻轻应了声:“……嗯。”
“不是开学直接进预科班吗?”
“三年前预科班搬出了三中本校区,但因为工程方面的问题,开学时还不能入校,所以在本部呆了两个月。”
“原来是这样。”
商弘岩还想说什么,外面突然响起礼炮声,纵然茶町的玻璃隔音,也拦不住这震天的响,他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林潼也松了口气。
“这是……三中在放礼炮?”
“是,今天是校庆。”
林潼随他望过去。
一条马路之隔,这边是A大,那边就是三中本部。
路上的行人大多都是两校学生。
一边是青春懵懂,另一边是意气风发。
“这也算是你半个母校,要回去看看吗?”商弘岩忽然转过头问。
林潼怔了怔,神色有些闪烁,“我收到了校长的邀请,给高三的学弟学妹们加油打气。”但……
她不是很想去。
可她已经连续拒绝了两年,今年再拒绝恐怕不合适了。
和商弘岩在茶町门口道别后,林潼并没有着急离开。
茶町结构是典型的中式设计,瓦片屋檐伸出墙根外面很远,留下足以站一人的位置。
无风的天,雨水汇成细流,顺檐淌下,滴落在青石砖路上,调子意外的好听。
林潼下意识扶了下腰,隔一层雨幕,眺望远处烟雨中的三中校园。
曾经,她也在那里待过,也遇见过一个人,让她置身于那些青春纷繁烂漫的故事里,只是最后,她还是变成了一个自作多情的旁观者。
三年了,他应该早就毕业了。
一只印着可爱兔子的粉色雨伞撑开,林潼迈入雨中,脚踝露出一小截明晃晃的白,很快没入长裤里。
同一时间。
校外不远处的网咖内。
包厢里,游戏正打得热火朝天。
“我去,打野还能这么玩?”
“对面确定不是在送人头?”
“隐哥什么实力你们还不知道?”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被围在中间的男生,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冷隽的脸上一双桃花眼半眯着,尾部微微上翘,勾着冷淡疏离的欲。
他一手随意搭在鼠标上,另只敲动着键盘。
修长瘦削的指骨随他的动作愈发凸显,且明明看起来移动得不快,可被锁定的目标却无论如何都逃不开最后绝杀。
连胜五把后,商隐退出游戏界面。
“怎么不玩了隐哥?”旁边人疑惑问。
商隐姿态懒散地起身,长腿抵着椅子将它挪开。
“对手太菜,队友更菜。”他漫不经心地说。
“……”刚想吐槽他一句凡尔赛,突然不想开口了。
“对了隐哥,二中那几个小子最近蹦哒得很欢啊,还扬言要找你‘聊聊’,都这时候了还想着给他们老大报仇,有够中二的。”
商隐闻言,懒倦的脸浮出一丝笑意,只是唇角弯得微戾,看上去可算不得高兴,更像是俯卧的凶兽盯着猎物主动跳到狼窝前,随时准备伏击的兴奋。
“让他们来。”他微侧过眸,黑瞳像摊开的墨,嗤笑着,“我们好、好、交、流。”
最后四个字被他咬得格外“愉悦”,旁边几个男生却不由自主抖了抖,继而又一脸幸灾乐祸地跟着笑。
那帮小子的好日子算到头了。
见商隐拎起搭在椅背上的校服外套,几个人笑容蓦地僵在脸上。
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隐哥,咱好不容易翻墙出来,这就要回了?”
“就是,反正下午都在办校庆,领导估计也顾不上咱们。”
几个男生好言好语地劝说,却发现商隐根本没在听,只目光沉沉地望着窗外。
几人一同看过去。
那个方向,不是他们三中学校吗?
片刻后,商隐收回视线,冷淡地瞥了他们一眼。
“爱回不回,我还有事。”
丢下一句话,他大步朝外面走去。
有人不解,直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里,才敢开口:“隐哥回学校能有什么事?他往那一站,哪儿都跟学校不沾边。”
“你刚升上本部不知道,隐哥就算平时再怎么无视那帮老头的痛斥,但校庆这天绝对安分呆在学校。”
“为什么?”
“我哪知道,可能为了给领导个面子呗,不然凭他犯下那么多事,早被开除了,还能复读吗?这是学校公认的事实,所以很多女生也都抓住这天去表白,毕竟平时见不到人影。哥几个跟着,没准还能沾到光。”
“得了吧,少误导学弟,放眼整个三中,隐哥这张挑不出一点毛病的帅脸往那一摆,上街都得引发交通事故,那些女生能看到你才怪。”
“……”
-
起风了,雨丝斜斜打在伞面。
林潼缓慢往前走,原本的红砖路已被银杏叶铺满金黄,踩上去松松软软的,还有沙沙响。
转过一道弯,爬满枯藤的白色邻廊尽头,站着一对学生。
林潼愣住,放缓脚步。
雨越下越大,这种天气,也会有人出来散步吗?
她好奇地往那边张望一眼,从她这个角度看,只看得到男生修长瘦削的背影,以及被他挡住的学生,露出的一小截裙角。
林潼心下了然,想绕开他们。
只是刚往后退了一步,就听见女生略带请求的声音:
“商隐,我没带伞。”
“!”
脚踝落地时不小心踩到小砖石上,扭了一下,林潼吃痛地蹙了下细眉,却顾不得疼痛,目光带异地重新望向对面。
那道方才只瞥一眼就觉得熟悉的背影,与记忆中的身影渐渐靠近,然后融合成一个。
男生不耐烦的沉嗓立刻传来,像是为了印证她心里的猜测:
“跟我有什么关系。”
真的是他!
声音比三年前沉了许多,混着一点哑调,但她还是听出来了。
可是三年了,他不是应该……
应该毕业了?
怎么会还穿着校服。
林潼听见耳边嗡了一声,然后全身血液都在往上涌,在大脑宕机前,只剩下一个念头——
跑。
慌乱转身中,忽然一阵大风刮过来,她一时不慎,手里的伞直接被吹翻,像反方向运动的水母头,借着惯性,抽走她手里的伞柄。
“啊——”
她下意识惊呼,雨点随即劈头盖脸砸下来,瞬间打湿了薄外套。
来不及多想,她用手挡在头顶,追着被风卷走的伞,迈入邻廊。
头发绝对不能淋湿!
枯藤虽已焦黑,但仍有韧性,至少悬住一把伞,绝没问题。
林潼仰头望着高高在上的雨伞,像是在跟她对峙。这是她新买的,第一次用呢。
她一脸苦闷,举着纤细胳膊,吃力地蹦了几下都没够着。
邻廊只有白色骨架,根本不挡雨。雨流从枯藤缝隙渗漏下来,泡了水的长发很快开始充盈。
她按住捆在后面的头绳,怕被人发现的窘迫和对自己的懊恼一起袭来,林潼想哭的心都有。
“早知道就不来了。”她小声嘟囔,声音快哭了。
情绪跌至谷底,她紧抿着下唇,想做最后的挣扎。只是这次,不等她跳起来,身后突然多出只手,冷不防地擦过她耳尖,朝那把伞伸过去。
校服衣袖的扣子被解开两颗,挽上的一截下,露出肌肉紧实的小臂,若隐若现的凌厉线条探入衣里。
雨滴被拦在距离头顶很远的位置,敲打得伞面噼啪响,又像是敲在她心里,一滴一滴打在封闭许久的横膜上,叩着心房。
视线从那上面收回,林潼仰头,愣愣看着头顶那漆黑的伞布,却没勇气转身。
熟悉的木质香调充漫感官,她紧攥住拳。
凉风拂过,忍不住轻轻战栗,身后那道冷到极限的沙哑嗓音响起时,却让她仿佛跌入冰冷的深渊。
“舍得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