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富江从来没有飞到这么高，也没有机会飞得这么远。

当她们伏在猫的背上，透过平展的羽翼俯瞰地面时，恍然间有种陌生却新奇的感受，大概就像冰冷的气流顺着鼻腔滑入肺部一般，富江冷得发颤，却发觉是置身于云层中。

这就是……天空？

富江鲜少有这样和谐的时候，哪怕只是在一致的思绪放空。几支触手在探出的时候打偏了一个富江的脑袋也没有被责骂，究其原因，或许是她也很想知道云里的感受。

可收回来后只是湿漉漉的，更冷了。

奇怪的是，她们并不感到讨厌。

富江并没有感到讨厌。

或许她回想到了很久很久之前，在她还不认识别人、更不认识自己的时候，是否也会有过某种仰望蓝天的欲望。

哪怕那上面什么都没有。

也可能，没有的不仅是天空。

新奇的是，她没有第一时间阻止自己去察觉这种“无”的想法。

从来不会消失的川上富江、鲸吞下数千万欲望的川上富江、无限分裂的川上富江，她将永远存在，永远旗帜分明地占据在“有”的领域，在那里，生和死同等暴烈，爱与恨汹涌激荡，她是这世界上最乖戾的色彩，只要存在，就会浸染。

可她不只是个怪物。

于是在想明白之前，富江早已悠悠地叹了口气，用上几乎所有的触手，将全部的自己裹得更紧了些。

不过，并不讨厌。

这是很罕见的，在回想到从前时，富江没有遭遇任何的激烈情绪。她想到永远也回想不起来的自己时，甚至当即就明了某种轻盈的心动。这种感受大致源于她在察觉到曾经如此不同的自我——仅是发现“不同”这一点就足够了。

更何况她已飞到了天空中。

富江晃动着湿润附在指端的云雾，开始想起赵圆。

如果她在这里会更好些。

因为富江想从她的身体找寻更多的快乐。

尤其是，现在是三个富江，一起的话那快感也会加倍吧——这其实是几天前1号和2号短暂达成一致的想法。如今在想起固执留下的赵圆时，富江还是不会忘记它。

随后，有些恼怒的富江再次将视线投往下方，从高处只会看到一片纯色的海洋，又仿佛是冰冷的岩浆，山河树木被冲刷其中，已然不再分明，人和一切人造的痕迹也在视野中被尽数掩藏。

或许有人会为此骇然。但显然富江从来不会，因为空中居然不止有她们这些生物，而它们很轻易地就转移了富江的注意力。富江一面在大猫的耳边吵着要去跟刚才胆敢在旁边丢鸟屎的三头鸟打一架，另一边还在单方面不停歇地向赵圆发送脑内语音。

不幸的是，不仅赵圆那边的是一片寂静，这边的霸天也因为实在受不了被揪耳朵的烦躁而倾身将富江倒了下去。

“喂啊啊啊——”

富江在云中径直坠落，狂舞的触手没能碰到霸天的尾巴，却意外打散了一群在云里筑巢的白蜂，因为颜色浅淡到透明的程度，所以并不起眼，富江也是在此时发现原来许多种难看的怪物居然都藏在在浓厚的云层里生存。

大约是成年□□头大小的白蜂被惹怒，嗡嗡振翅朝富江攻来，三个富江不约而同咒骂着试图将彼此推去抵挡，但由于之前缠绕太紧而失败，于是只能在下落时手忙脚乱地躲避蜂的尾针。

也就在某个时刻，她们不约而同想到了应该缩小体积，因为暴露面太大，被蛰到的地方也太多了。

“嘶。”

也就在这种想法出现后，富江之间开始出现组织的翻涌融合，与血肉的撕裂类似，它们的融合快速而激烈，并且掺杂着白蜂尾后针从肌肤里不断剥落的声音。

整个过程快得不可思议。最后，终于只剩下了唯一的富江。

“啊。”

她有些恍惚，将信将疑，随后按了下手指，耳边便听到了并不算明晰的“咔嗒”脆响。

这就像醒来后突然感觉到或许能控制一切属于富江的血液一样。

她终于明白自己会拥有更多。

哈哈。

富江大笑不已。

她咬破舌头，正准备反击，却感觉背上一拱。

原来是那只大猫又重新将她接了回来。那些围绕的白蜂已经全被一尾巴荡开。

“你这蠢猫！！！”富江又开始薅她的耳朵，“看看你都做了些什么啊混蛋！”

然后她再次被抛了。

事情就这样反复了好几次，霸天每次都在富江快要气疯临界点将她接回来，然后在她要反击的时候再次跑开。

在这段时间里，富江对赵圆发送了[999+]条语音轰炸，她甚至对血液的控制能力得到了极大的增强。

在空中凝成的血线挥舞着朝那只长着翅膀的大猫打去，最后却唤醒了猫科动物天生的追逐本能，在集中精神成功用爪子扑到绳尾后，血绳却骤然发散变形缠上了猫爪，猫又快速甩着爪子抖开，然后再次被挥动的绳子引来。

于是，最后落地，富江和猫都很疲倦。

富江趴在猫的身上，被驮着缓慢移动。最后还是气不过，在猫的背上有气无力地拍了下，也就在这时，她想起曾经只剩下一个头颅的自己被这猫叼着扔回了赵圆家的窗户。

“那时候你是不是、比现在要小很多？”

她问。

“以前，也没有拍烂窗户啊……”

很显然猫还不会说人话，因此富江并没有得到任何回答。

她正要说些什么，脑中却突然有条弦绷紧了。

66.

“……你能对这个问题作出正面回答吗，赵圆女士？”

我晃了下全方位环绕着富江尖叫声的脑袋，说：“那个家伙……他是杨庆的父亲带来的，他们要找富江。后来富江跑了。”

“在你的协助下？”

我没否认。

“我不能确定你是否清楚[川上富江]本身的不可控性，但我要告诉你的是，她的逃逸无疑会对他人的生命安全造成极大威胁，”灯光下，问讯的警察眉头紧锁，“你能否提供她的相关线索？”

“……”

我不是为了这个才来你们这里的。

“最后两个问题，杨庆是否已经遇害？他的遇害是否与你以及[川上富江]有关联？”

“我不能说自己没有杀他，”我抬眼，“但他确实还没死。”

警察的眉头皱得更紧，此时敲门声响起。

“周队，”是林诠，她说，“调查有了新进展。”

原本紧盯着我的一位老警察便转身点了下头，给林诠让出了座位后离开。

“杨某的父亲一直怀疑你与杨某的失踪有关联，”林诠拉开椅子就座，“所以他来找你我不怀疑，他能找到那些个人当保镖也不算多奇怪。我比较疑惑的是，从侦查的线索来看，你居然能做到与他们周旋许久。”

林诠曲起食指敲了下桌子：“那么三天前，你能做到的，也比我们看到的更多，是不是？”

我静静地看着她，并没有说话。

林诠突兀地笑了下，转而朝在一旁的另一位警察悄声说了些什么，那位警察警惕地打量着我，随后便也拉开椅子离开。

就在确认她彻底走后，林诠才又开口：

“所以，你杀死的人是否比我想象中的更多，赵圆？”

她的表情和往常并无不同。

“比你‘想象’中的更多，”我缓慢地重复她的话，“你想象中的，是多少？”

林诠显然不会对这个问题作出回答。

“你没有直接否认，”她说，“我会视为承认。”

我观察了下她的神色，才开口道：“我以为你会问些更直接的问题。”

林诠再次笑出声，可这笑意和往常大不相同。

“就在方才，枪口是瞄准你的，”她说，“在你突然撞向我同事的时候。”

我思索着她话语中的含义，缓声道：

“那么，没有打中，你后悔了吗？”

林诠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收起笑容。

“我从不为自己做过的任何一件事后悔。”

空气一时间很安静。

我想我应该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不后悔跟我做朋友，不后悔救下我，但更不后悔在误以为我袭警的时候开枪射击——就算没有打中。

尤其是最后一点，她在表明态度。

然而，为什么没有打中？

“没有任何问题是该被轻易遮掩的，”林诠并不给我过多思考的时间，再次回到上一个话题，表情仿佛被冰凝住似的，“所以，你最好不要兜圈子。”

“我不知道你想象中的具体人数，但我猜测，或许杨庆算一个。”

林诠再次敲了下桌子，示意我继续。

“可杨庆没死，我刚才交代过了，他和他父亲还带着那个两米高的家伙来找我，因为和富江的关系，他指责是我的背叛。”

林诠挑眉：“据调查，在你的住所中除了那几位伤重的男子，并没有出现杨庆的身影，包括他的父亲。”

我怔了一下，垂下眼睛。

“我没有说谎，你们可以去杨家查证。”

林诠没有接话，又道：

“[川上富江]是在你之后杨庆的女友，也是你在之前调查中力图遮掩的对象——更重要的是，她也同样与杨某失踪案、冰雹杀人案有牵扯，并且一直藏匿在你的住处。所以，基本可以确定你们之间关系密切，而且，不是单方面的。”

“……啊，单方面？”我缓慢地眨了下眼睛。

林诠见状，微微前倾，将距离拉近了些，似乎是在更仔细的观察我脸上的表情。

“她会来找你，”她说，“我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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