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

遇到富江的那一天，是我第一次杀人的时候。

拿刀的时候手有没有抖，其实已经记不清了。当初的凶器是家中常用的一把水果刀，用起来确实顺手，哪怕在分割完尸块后也没有变钝。可惜它后来粘上富江的血液，被一同扔进了焚化炉。

再后来，粘上富江血液的不仅是它了。

她在大量失血。

铺天盖地的血液在黑雾中汩汩涌动，极致的陨灭与极致的再生彼此纠缠着较量，滋生出灼烧一般的声响。我仿佛置身于红与黑混杂的染缸中，睁开的眼睛几乎要被这两种颜色刺伤着浸染，呼吸愈发艰难。

而富江则一言不发，她的手指在我的身体上游动，专心致志的，用自己的血液去填补每一存裂着黑雾的缝隙。

我开口问：“你想死吗。”

富江顿住，却突然笑了起来，笑声未落，她便猛地打了我一巴掌。

“啪！”

我被扇得偏过脸去，血珠被溅进双眼中，于是看一切都戴上了血色朦胧的扭曲感。富江正处在那扭曲感的正中央，神情冰冷。

我向那冰冷也打了一巴掌。

“——你这个混账疯女人！居然敢对我动手！”

她震怒，紧掐住我的脖子，恶狠狠地扑了过来。

我想了想，也伸手去掐她的脖子。

在红与黑彼此侵吞的汹涌中，我们望向彼此的眼睛中似乎满是憎恨。

“混蛋！屑人！没水准的蠢货！你居然敢这样愚弄我！”

富江的脸颊一侧突然又分裂出一张脸，这样冲我骂道。

我说不出来话，便径直用脚踢开她。

“让你跑远点，”我没管脖子，用沙哑的声音问，“回来做什么？”

富江猝不及防打了个滚，她怔了下后才爬起来，随后便两重奏怒不可遏地喊道：

“你竟然还踢我！！！”

我只是冷冰冰地看着她，说：“我讨厌你。”

……

“——闭嘴闭嘴闭嘴！！！”

富江愣了好一会儿，陡然再次尖叫着冲了过来。她直接将我按倒，背下是黑雾与浮动的血迹。富江再次伸手死死地掐住了我的脖子，一张脸上的眼睛中布满了红血丝，另一张脸却显得格外脆弱，抽抽搭搭地落下泪来。

“我讨厌你！我更讨厌你！”泪眼朦胧的富江大叫，“屑圆！骗子！杀了你！”

这次我没有挣扎。

然而就在呼吸声弱下，在我渐渐陷入昏迷之际，脸颊一侧却再次传来剧痛，力道震得人有点耳鸣。在嗡鸣声下，思绪再次被唤醒。

富江收回手，仍然骑在我身上，眼神很凶狠。

或许是看我神思依然模糊，她再次拍了我几下，这几回的力气更大，动作中却多出了些慌乱。

“住手！快住手！”富江的另一张脸见状急声哭喊道，“你把她打死啦！”

“……不要吵！闭嘴！不会死——”

她将一截还渗着血液的手指伸到我的唇边，紧接着意图探入我的口腔。

我偏了下头，眼睛勉强撑开一条缝，想要表示我的确是醒了的。

富江却将我的头掰了过来，用手强硬地捏开上下颌骨，俯身吻下。

这注定是很漫长的一段时间，到最后我只感觉到从嘴唇、舌尖到口腔内壁都发麻了，再次用力推着她的肩膀，富江才终于抬起了头。她贴着我的脸颊，剧烈地喘息着。

“你回来做什么。”我再次问她。

富江用力搂着我，却只是自顾自地说：“你死不了，你是我的。”

我问：“为什么？”

长在脸颊一侧的富江在这时却再次叫嚷着哭了起来，泪珠滴滴滚落在颈侧，几乎令我的肌肤有些战栗。

我又问：“为什么？”

富江不管不顾还是哭着，一边哭一边骂。我只能从那声音中判断出某种孩子似的理直气壮——仿佛只是因为得不到想要的东西、或者只是很想要某样东西，所以就声嘶力竭地哭喊着，急躁地发起脾气来。除此之外，就再没有别的手段了。

另一个富江托过我的脸，只是冷静而不容置疑地强调：“你是我的。”

她不知道。

这个答案昭然若揭，立时就占据了我原本就混沌的脑海。它一遍遍地消失又再次出现。我凝望着富江漆黑的双眼，心中涌现出一大片的茫然。

我在问为什么，其实也无所谓去问为什么，只是一时冲动想要知道——譬如她为什么会回来，为什么要等我，又为什么会遇见我……

然而川上富江也不知道。

然而她爱我。

这想法简直诡异，字字如同利箭扎进了我的心脏，无数尖锐的疼痛一齐在胸腔中炸开。我受不了了，又立刻想到：什么是爱？富江又怎么会分辨什么是爱呢？她只是需要我，她只是要我。

然而富江还只是哭，她仿佛从来没有流过泪似的，为此表现出极为执着的坚韧。另一张脸见我不做声，又开始用力掐在我的脖颈上，迫使我对“你是我的”这句话做出回应。

我伸出手，恰好接住了富江的眼泪。于是在脖颈间的力道立刻轻了，原本的哭嚎也霎时停止。

和富江本人的温度不同，那泪水是滚烫的。我颤了一下，它便顺着掌纹淌出。

“或许，你也会孤独吗？”

富江看着我，用手去触碰沾着泪痕的掌心，随后紧紧扣住。

“我不清楚，”她说，“活着和死了一样。”

我转动着眼珠，再次仔细地打量着独属于川上富江的这张脸，迷人的、非人的、骇人的。那张从颊侧裂出的脸渐渐弥合，却从没有消失，因为紧接着仿佛有千万张脸都在富江的身上出现，无论是发丝、肩颈还是手脚，每一处肌肤或者细胞都在翕动着苏醒过来。而我就在她们视线的中央。

我将呼吸放缓，用另一只手抚上她的脸颊。

“我明白了。”

千千万个永远无法停下增殖的川上富江，永远都无法彻底消亡的川上富江，是否有那么一刻也会感到厌倦？你在熟练地经历死亡，却无法彻底地了解死亡。因为死亡永远意味着新生，生存是死去的一种。所以你需要我。

我猜你了解我。

你注视着我，就仿佛在凝视着某种始终存在却无从确切感知到的欲望。

哈哈。

我简直控制不住自己的大笑，它们从原本被穿透的心脏中奔涌出，进入食管、气管，从口、鼻、眼睛、耳朵中急切地冲了出来，盘旋着砸进了红与黑的交界中，边缘就像是形状不规则的固体——如此怪异、如此分明。

“没有你，我也能活下去的，”我笑着，将面无表情的富江按进怀里，“但为什么要没有你呢？你是不是这样想的？”

我将她越搂越紧，直至感受到疼痛、以及连疼痛都无法遏制的欢愉。

“……好啦，”我慢慢地说，“好啦。”

106.

林诠低头看去，发现落在地上的居然是吴心越。她闭着眼睛，浑身仍然在冒着黑雾。林诠紧忙捉住了她的手腕。

不一会儿，在消解系异能力的作用下，吴心越身上的黑雾已尽数除去。她原本身着的防护衣已被毁了个七七八八，所幸里面的肌肤受损不算太重。吴心越的眼皮颤动着，紧接着便猛然睁开眼睛。

林诠将她扶了起来，询问道：“发生了什么？”

吴心越感受着身体的状况，脸上已然挤不出任何笑意。事实上，她连完整的话都没有力气说出口了。

她摆了摆手，先是打量了下周围的环境，然后示意林诠拿出曾经在行动前分发的联络器。

林诠犹豫了下，还是递给她，又忍不住问：“到底发生了什么？是赵圆的原因吗？”

吴心越看了她一眼，靠着意志力驱动着自己点头。

她打开联络器，向组织总部发送了代表着“情况紧急需支援”的信号，面色十分凝重。

那个疯子，吴心越冷静地想，根本不能预料到她会做什么。

林诠得到了肯定的答复，眉头紧拧着，在了解完吴心越的情况后便再次起身。原本这个区域已经被清空了大半，上方黑雾的流速也在减慢，然而她不敢有丝毫的松懈，朝斜上方重新探出手。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淌着，直到某一刻，那时吴心越还在思索着下一步对策，林诠则在安慰自己终于离最高层又近了一步，黑雾却突然暴动，急促自高处冲刷而下，势不可挡。

林诠屏住呼吸，下意识全身警戒起来。然而这黑色却只是从她的耳边呼啸而过，像是道影子，却远比影子更为绵长。一秒、两秒……黑色的涌动仿佛是巨人的叹息，以粗暴的态势从北城涌过，最终在风声落下时消去。

消去？

林诠后知后觉地眨了下眼睛，她环顾着四周，发现空旷却已占据了视野。浓黑缩去后，只遗留下粗犷开合的线条。身后仿佛有不近不远的脚步声赶来，林诠却没有立刻转身。

曙光渐开，月色犹明，在视野的最高处，她再次看到了那个飞着的什么——或许是只长着翅膀的动物。但与之前不同的是，有人正和它一起，或许是察觉到了林诠的注目，一个晃晃悠悠的黑色图案开始在空中浮现。

在它消散之前，林诠认出那大约是个U盘。

“……王八蛋！”

她忍不住骂了几句，胸中总是提着的那口气却终于松了下来。

视线再次追随而去，这次却只能辨认出一个极小的黑点。

它嵌在尚未完全拉起的夜幕中，飞速朝着月亮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完）

接下来还会有几个小番外：涉及故事背景的补充说明，还有赵圆&富江的甜蜜（？）日常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