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傍晚凉风习习，夕阳丝毫不吝啬自己的余韵，耀眼的金色肆意洒落，铺张得像个一掷千金的员外郎。王府不大的花园里，春花未谢夏花又绽，枝条间团团簇簇，清风穿过枝叶与繁花嬉戏，逗得朵朵鲜花在枝头轻颤。
顺着蜿蜒的石子窄道走到底，有个纳凉的亭子，亭子边上紧挨着院墙的，是遮阴棚了。院墙上高地错落的布着木架子，台上摆着喜阴的绿植。前几天刚带回来的两盆夏皇梅也在其中，它们淡然的身姿与园内的喧嚣格格不入，可即便没有花朵的点缀，也难掩孤高出尘的气质。
等到猩红的夕阳衔住远处的山峦，昊璟才摇着折扇踱进花园，身上的薄长袍是与季节相宜的淡青色。那天带回来的那两盆兰花，虽然已经叮嘱府内的园丁代为照看，但这毕竟是大哥的吩咐，他也不敢太过怠慢，就是再疲再累，每天傍晚也总要过来看看。
昊璟朝遮阴棚走去，步履虽算不上匆遽，却似乎也无心欣赏这园内的花团锦簇。他缓缓走着，眉间沟壑层叠，原本黧黑深邃的一双眼眸也失了神采，脸上更是难掩的倦意。这也难怪，毕竟那天之后，不管是公事还是家事，都够他焦头烂额的。
昊璟顺着石板铺成的小道绕过假山，远远地、隔着婆娑的枝叶，看见一个小小的背影，踮脚站在遮阴棚的木架子前面。那一瞬间，他的心骤然缩成一团，他大概是有三四天没跟奕涵打照面了，那之后正赶上兵部校练，他回来总赶不上晚饭，所以如果不是刻意找，确实没什么机会碰上。
他本能的停下了脚步，就算时隔多日，只要想到那晚奕涵瑟缩在珞妤怀里轻颤模样，心尖还是难免泛起酸楚。从边关回来也一年有余了，那个当时才到他膝头的小家伙，这会儿也能挨到他的大腿了。只是他们父子之间的隔阂好像从未消弭，他在涵儿眼中太过严厉，而涵儿在他眼中又太过顽皮，相处下来总是少有亲昵的时候。
昊璟合上手中的折扇，看向奕涵的眼里光华明明灭灭。那天许是因为在外挨的打，小东西不似往日一般闹腾，回来的路上也只吸着鼻涕红着眼眶，怏怏地缩在车厢的一角低声的、啜泣，全然不理会奕浠的殷勤。那会儿他还带着气，以为那是拿乔和赌气，故而一路上也绷着脸不想理会。
昊璟此刻还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儿子，只几天没见，总觉得父子间的隔阂又深了。可总得有人迈出第一步，所以他还是收拾好情绪，轻步上前，俯身抱住儿子，柔和的动作像是此刻拂过的微风，他托着奕涵站起身，低声问道：“涵儿，在干嘛呢，嗯？”
怀里的小东西身形很明显的一滞，转向昊璟的脸上有讶异、有欣喜，只可惜那欣喜之色一闪即逝，取而代之是飘忽的慌乱。
“爹…爹爹…”奕涵紧张的捏紧手心，右手掌心仿佛又传来细密的疼痛，让他不能呼吸。
昊璟垂眼看着矮架上的两盆兰花，其中一盆绿叶间零星的缀着些许形态各异的花朵，正中那朵硕大的白玉甚至压弯了柔弱的长叶。他轻吐了口气收回视线，不明白这孩子怎么就跟这两盆夏皇梅杠上了。他撇见奕涵脸上的惊惶，无奈的低吟道：“就这么怕爹爹？”
“我…”奕涵仰着脸愕然的看向昊璟，他先是下意识的点点头，紧接着又摇摇头。怕吧，那晚回来后，他怕爹爹还生气，也恼自己不懂事，就自己一个人先跑回房间猫着。后面娘亲没等到他寻了过来，他不愿娘亲发现自己挨了打，便裹着被子不让她抱去澡房。没想到被门外的爹爹听了去，他进来气咻咻的指着鼻子就斥责他犟，又被他拖出被子又连扇了好几下，本来就遭过罪的屁股哪经得起再次捶楚，他只能拉下脸，不管不顾的往娘亲的怀里躲，那时候他是真的怕了爹爹。
而且，不仅是那个晚上，平时爹爹也总是凶他，懒惰马虎要打手心，赖床调皮要打屁股；可是…可是…爹爹偶尔会让他骑上肩头擎着他疯跑一段，而且也会把他轻轻地抛起来再接住，爹爹还说等哥哥和他再长大些，教他们钓鱼、骑马、带他们打猎、远足…但是…但是…打屁屁好痛，打手手也好痛…
看着儿子慌乱无措的模样，昊璟心里也不是滋味，闭上眼，他仿佛又看见珞妤失望的神情，她说，昊璟，你就不能对涵儿多一点耐心吗，他是我们的儿子啊，你就不能让他慢慢的长大吗？他深吸了口气，试图稀释胸间地闷痛，或许，他是该多点耐心的。
昊璟拍掉奕涵袖口粘着尘灰，又抱着他来到水缸边上，舀一勺清水示意他洗手。他沉默了片刻，才开口问道：“涵儿，告诉爹爹，为什么要那么做，为什么，要把皇伯伯院子里的花，摘下来？”
“因为好香…”奕涵听话的将肉嘟嘟的小爪子探入水中，他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父亲，见他没有像往日一般蹙着眉头，才敢继续往下说：“花花好香，也好看，想带回来，给娘也看一看闻一闻…”
昊璟一怔，嘴角勾起了一道苦涩的弧度。果然，他的涵儿，是个乖孩子吧，只是他以前只看结果，从来没有耐心寻问缘由。他将奕涵抱回遮荫棚边上的纳凉亭，掏出手绢，细心的为奕涵抹干手上的水珠，他指着那株被妆点过的兰花，又问说：“那这个呢，又是为什么？”
“这个…这个…”奕涵看了眼昊璟，又迅速低下头，他委屈的瘪了嘴，含在眼眶里的泪花一下子涌了出来，如同这几日积攒的委屈一般，倾泻而出。
刚开始怀里的小孩儿还只是克制的呜咽，到后面竟变成涕泗滂沱的嚎哭。这下轮到昊璟慌了神，他抱着儿子坐在亭边的长凳上，无措的试图安抚痛哭的小孩儿。
“我不乖…爹爹…生气，我就…我就想，是不是…是不是花朵重新…重新放回去，爹爹就…就…不会不理…不理我了…”奕涵坐在昊璟的怀里，小手一直擦着脸上的泪水，“可是…可是那天那些花花…坏掉了…我就…就…拿别的了…”
昊璟的瞳仁不由收缩了几分，兜紧怀里的儿子，一丝内疚爬上他的脸颊，为他曲解孩子的意思，也为那晚自己的残忍。那晚他实在是气不过，拉着奕涵进房间，问他是那只手摘的花，孩子拧着不肯说，他索性让他把两只手都抻开，那时他看见孩子右手手心攥满的兰花，真的是气血上涌，想也没想便捻着藤条抽下去。
“涵儿，乖涵儿…不哭，不哭了…”昊璟语带歉意，原来，儿子一直努力着，用自己的方式来弥合他们之间的关系。可他呢，一厢情愿的以为儿子在抗拒他，所以远远的躲开了。他抬手轻拭奕涵脸上的泪痕，心口仿佛被撕开了一道口子，一种细微酸涩的疼，在他的胸腔蔓延，并不剧烈，却足够让他窒息。
这的确是他的疏忽，以为涵儿有小妤宠着爱着，就理所应当的将自己大部分的时间和关心分给浠儿，却忘记了涵儿同样也从小缺少父亲的陪伴和关爱。小妤说的对，对涵儿来说，自己确实是一位失格的父亲。
这次，他耐着性子，安静的等着，等着奕涵的情绪慢慢平复，太久了，奕涵的委屈真的积压了太久了，他轻轻拍着儿子的后背，怕他哭岔了气。他拉着奕涵那天被他抽红的右手，轻轻来回摩挲着掌心，等怀里的孩子平静下来，才轻声问道：“这里还会疼吗，涵儿？”
“不…不会了…”奕涵蜷起手心，轻轻握住昊璟的手指。
“那、屁股呢？”
“也…也不了…”奕涵的脸腾的红了起来，他抿着唇低下头，声音更是微不可闻。
奕涵娇憨的模样，让昊璟心里生出无限柔情和疼惜，他迟疑着，却仍软了语调问：“那你…怨爹爹吗？爹爹总是凶你打你…”
奕涵猛然抬头，一双眼雾气迷蒙，他先愣愣的看着昊璟，而后才坚定的摇摇头。
“是不敢，还是不会呀？”昊璟的脸上终于有了如释重负的笑意，他抬手理了理奕涵头上的乱发。这个憨态可掬的小人儿，是他跟小妤的儿子，也是他的嫡子，所以他总是忍不住会把自己所有的期待压在他的肩上，却忘记了涵儿他也还只是个孩子啊。
“不敢，也不会…”
因为刚刚哭过，奕涵的声音软软糯糯的，不似往日那般清朗。可这简短的字眼却一下子击穿了昊璟的心门，这可能就是孩子的世界吧，单纯到没有记恨和怨怼。昊璟反手握住奕涵的右手，低头亲了一口怀里的儿子。
此刻，一阵暖和的晚风吹过，带来远处树林的些许蝉鸣，夏天就要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