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你的好意，不过，不用了。”苏京声音疲倦地回道。
“为什么不用了”思年轻轻晃了她一下，“你在怀疑我的实力？”
苏京笑着说：“我算哪根葱，怎么敢怀疑你的实力？我只是觉得，阿婆说她离不开渔村，说她去哪里都适应不了，大概都是真的。”
“也可能是因为没有选择。”
苏京扭过头看着他说：“你是生长在半山的大树，日日与山为伴，当然无法理解，渔民对于大海的执念。”
“但海边并非只有渔村，还有很多海景豪宅可选。”
“你要让阿婆住海景豪宅？”
“有什么问题吗？”思年扬起下巴问道。
苏京抿嘴摇了摇头，不再与他争，就让他继续傻得可爱。
毕竟，硬要叫一个豪门阔少，去理解消化农民的价值观，实在是有些强人所难。
阿婆离不开渔村，一方面是因为，她离不开土生土长的家乡，而另一方面，也是最关键的一点，因为阿公长眠于此。
人虽走了，但回忆还在，那么，留在世上的另一半，就成了守护回忆的卫士。
所以永远扎根于此，便是她获得幸福的途径。
旁人若打着关心的旗号，让她连根拔起搬走，无疑是毁坏了她的幸福。
苏京催促思年去睡觉，思年不听，非要像个跟屁虫似的，跟着她满屋子到处乱串。
苏京没有办法，就抱着废物利用的心情，干脆拿他当一个劳力。
让他提一只大塑料袋，跟她进厨房。她站上灶台垫脚取咸鱼，他就在下面接应装袋。两人配合得十分默契。
“看不出你还有这一手呢？”思年仰着头一脸坏笑，“大半夜里不去睡觉，原来是为了偷东西啊。”
“你懂什么？腌制品对老人家身体不好，我每次来都帮她清走一点，完全是为她的健康着想！”
“你这不是标准的强盗逻辑吗？”
苏京双手叉腰吼道：“你管我！”
将一大袋咸鱼打包装好后，已经是凌晨两点多了。
苏京和思年非但不困，反倒愈发精神抖擞。
“想不想喝茶？”苏京不咸不淡地问道。
思年满心期待地点点头。
于是她又去厨房烧水。
然后从橱柜里拿出罐茶叶，和两只不成套的茶碗。
茶叶是阿婆自己炒的，一揭开就有股朴素的清香。
泡好以后，就把碗端去八仙桌上，两个人面对面地坐着。
苏京认真地看了他一会儿，接着发自内心地问道：“你不累吗？”
思年淡淡地摇了摇头，“平时这个点我还在游泳。”
“游泳？”苏京不可思议道，“你这是在过美国时间吗？”
思年把脸埋进了水汽里。片刻沉默之后，他才闭上眼睛说道：“我从小就有很严重的失眠症。看了很多医生，吃了很多药，都没用。每天都要捱到天亮，才能稍稍睡一小会儿，不过也不踏实。”
苏京听完心有戚戚。
从她进港大学医的那天起，失眠就再没有离开过她。
每晚身体都累散架了，神经却依然紧绷亢奋，当她在床上醒着的时候，她就总爱想象她自己，是一辆四个轮都坏了的汽车，明明都已经不能跑了，可油门却一点也没有松懈。
她捧起茶碗来喝了一口，见思年正在发呆，就有些没话找话似地问道：“你知道我名字里的‘京’字，是哪个‘京’吗？”
“不是北京的京吗？”
“现在是，但五岁之前并不是。”
思年问道：“五岁之前是什么？”
“是鲸鱼的鲸，北京的京，多一个鱼字旁。”
思年拿手指在桌上写写，又问：“为什么要拿掉呢？”
“因为我妈。”苏京又些无奈地笑道，“她觉得这个鱼字不好，有点像把我拴在了渔村。”
“还有这种说法？”
“嗯。所以在我上小学之前，她就自作主张地，跑去把我的身份证改了。”
“……”
“没过多久，她离开了渔村，从此就再也没回来过。”
苏京说完喝了口茶，嘴角上多了抹凄然的笑意。
这一段尘封多时的往事，苏京从没有对谁提过。方才突然拎出它来，就像是伸手从记忆的死角里，拎出来一个破旧的包袱，抖了抖满身岁月的尘埃。
“我是不是说得有点多了？”苏京双手托着腮问道。
思年摇摇头，一心只想安慰她几句，可话到嘴边却一直打结，急得他一阵口干舌燥，索性就仰头把茶水干了。
苏京这时又平静地说道：“我妈离开之后，要是没有阿婆阿公，没有村里老人们的照顾，就一定不会有现在的我。”
“你很棒。”思年发自内心地称赞。
“我知道。”苏京说完就站起身来，伸手拿走了思年的茶碗，“快去睡吧，明天，不对，今天，今天一早还要往回赶呢。”
苏京转身往厨房走，思年在后面叫了声“京京”。
苏京头也不回地问道：“还有什么事吗？”
思年犹豫着，挣扎着，恨不能上前去将她抱住，亲吻她，再将她揉碎在两臂之间。
但他最终却叹了口气说：“没有了，晚安吧。”
这天清晨，天蒙蒙亮，阿婆就盛好了两碗蛋粥，放在八仙桌上凉着，等到他们都洗漱好出来，刚好粥也变温和了。
思年端起碗就一顿猛吸。
此时的他，已经换上了自己的衣服，又变成半山那个思年。
阿婆一边牵着一个，将他们送到院门口，还想往外走，但苏京不许。雨后的路面还很湿滑，稍不留神就容易摔跤。
“我会经常回来烦您的，”苏京紧紧地抱住阿婆，“一个人在家要好好保重，按时吃饭，按时吃药，有事就打我的手机。”
“放心吧，我听你的话。”阿婆情不自禁地哽咽道。
“阿婆再见。”思年伤感地挥了挥手。
“再见孩子。”
思年拍了拍苏京的后背，苏京冷静下来，松开阿婆，抬腿迈出了高高的门槛。
正要离开时，阿婆却突然“啊”了一声，大喊：“等一下！”
然后就转身往厨房跑去。
出来的时候，手里提着一只袋子，是昨晚苏京和思年联手，从厨房屋梁上“偷”得的咸鱼。
阿婆把袋子交给思年，又用玩笑的语气怪苏京：“怎么忘性比我还大？打包好的东西都忘带了！”
“就是说嘛！”苏京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思年笑道：“我俩的记性加起来还不如您呢！”
在去往码头的途中，苏京突然提出，她还是要买票坐渡轮过海。
思年问她为什么，她就实话实说，觉得游艇太过招摇，不适合她这种社恐性格。
思年根本就不以为然，只当是一阵耳旁风吹过。一路上都把她紧紧拽着，生怕不留神就让她给溜走。
到了游艇上，思年就像一个年轻的船长，站在船尾舵前，一上手就显得意气风发。
而苏京则紧绷着坐在他身后，有种格格不入的局促。
直到船开以后，船身随波涛上下起伏，颠得她脑袋晕乎乎的，心情才稍稍放松下来。
思年问她喝不喝东西，她摇头，问她吃不吃东西，她也摇头，让她过来坐在他身边，她还是摇头。
“那你到底想要干嘛？”
“坐着。”
“那行，聊聊天总可以吧？”
苏京终于点了点头。
“聊什么？”
苏京想了想，然后一本正经地说道：“你来渔村一趟，把我的过去都看了个底朝天，但我对你，却还是什么都不了解。这不公平。”
思年平视着前方问她：“那你想了解什么？”
苏京“嘿嘿”一笑：“八卦。”
“你可以问问看啊。”
“问就问，”苏京刻意清了清嗓子，“盛思年，我问你，你今年都已经三十二岁了，为什么还不交女朋友呢？”
“没有为什么，不想，不空，不感兴趣，行吗？”
“不行！你这样回答跟不说有什么两样？”
“那我选择不说。”思年皱着眉看向远方。
“是有隐情吗？”苏京意味深长地笑笑，“难道真就是狗仔说的，你的取向是……”
“是你。”
“……”
“个头！”思年开怀大笑起来。
苏京红着脸瞪了他一眼，就扭过头去再也不吭声。
思年问她：“你是在兼职做狗仔吗？”
苏京反问：“你害怕我拿照妖镜照你？”
“我又不是妖魔鬼怪，有什么好怕的，港城的媒体喜欢写我，不过是因为我有钱加单身，给了他们做戏的空间，让他们发挥了编故事的才华。”
“你倒是看得很明白嘛。”苏京双手环抱胸前，任海风吹乱她额前的碎发。
思年接着说：“如果连这点都看不明白，那我靠什么在港城立足呢？”
这句话听上去是自信的，但自信中又带着一丝无奈。
苏京就这样看着思年，看着他迎风而立的背影……心中有一种莫名的情感，在发芽，在滋生。
此刻的太阳已高悬空中，阳光也越发刺眼，原本一片碧蓝的海面，现正闪烁着耀眼的金光。
对于苏京来说，过去这两天就像是场梦。
有伤心，有欣慰，有愤怒，也有愈合。
现在梦醒了，没头没尾的天也聊死了。
不过还好船已快靠岸，这一切终于算告于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