纤云从下人嘴里听说了那个令人心碎的消息，她想起母亲看弟弟时怜爱的表情，心痛无比。

她冲动地跑向书房，看到父亲神色如常，仿佛死了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小孩儿。

“爹爹，您如此无情无义吗？”

乍听之下，林柏城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这质问的样子哪里还有一点纤云的影子，他不由得愣住了。

“您娶了妈妈，却从来不好好善待，如今弟弟去了，您更是没有一点点心痛，他也是您的孩子！自古读书是为了明理，我们林家也是书香世家，爹爹您读了那么多圣贤写的书，却没有一点点慈悲之心，和那些追求功名利禄的一样薄情寡义，简直有辱门风！”

纤云这几句话说得太狠了，饶是林柏城再怎么欣赏她的聪慧，也不能不被这犀利言语伤害到。

“你怎么能如此说话？”林柏城震惊之余，更多了许多心虚。

“我将来如果嫁人，绝不嫁给爹爹这种人，我对一切薄情寡义的人都想赶尽杀绝！”

牙缝里也都是仇恨。

林柏城终于还是什么也没说出来。

9岁的小女娃娃已经有了自己的思考，还有那些圣贤的道理，是他亲自教给这女娃娃的。

林柏城颓然坐下，喃喃自语道：“你如此看待爹爹，爹爹的确有错在先，辜负了你妈妈的感情。”

林纤云却不愿意再看他一眼，她痛恨三妻四妾，痛恨一切情感不忠。

女人也是人，她们不是附属品，她们的世界里不应该只有男人。

女人应该勇敢地走向广阔的天地，但这广阔的天地是什么，她还没有想明白。

总之，不是深宅大院，不是社会名头，不是三从四德，不是逆来顺受。

隔天林柏城命人将后院上了锁，且不允许纤云再去后院一步。

纤云冷冷的感受着这一切。

时间一晃，又是四年已过。

十三岁的纤云脱离了私塾，进入了教会女校，这里地一切初时还是十分新鲜的，尤其是操着一口流利洋文的修女教师，更成为了她的女神，女天使。

她们是自由的吧，纤云想。

她喜欢这里，喜欢和她同龄的女孩子，喜欢这里朝气蓬勃的环境。

这里不再有封建家长，不再有深宅大院，不再有繁文缛节，不再有迂腐气息。

但学期中的一件事，彻底伤害了她的自尊心。

那一天，洋人彼得和修女老师吵架，他用蹩脚的中文骂修女老师为中国婊子。

民族歧视，那样赤裸裸。

纤云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告诉父亲，她绝不再踏入那所文明人的教会学校，理由是他们还没有进化到人。

林柏城也没有反对，他心里也有自己的算盘。

纤云已经13岁了，将来要议亲，教会女校显然不符合他的预期了。

他要把纤云送到更好的地方去，那里聚集了众多名流家的子弟。

仁训附中进入了父女俩的筛选范围内。

这所中学开办没多久，但是生源特别好，所用也都是西方传过来的课程，音乐，美术，诗歌鉴赏，英文，法文，法律等等。

当然它还有一点是特别好的，就是传统文学也是必修课，这和校长孙先生自己的理念有关。

纤云在这里很快就适应下来，也找到了自己感兴趣的方向。

她选修了英国文学。

聪慧如她，英文水平日渐疯长。

学校里的纤云逐渐聚集了一小拨爱慕者，纤云却也丝毫不在意，她绝不能成为母亲那样的悲剧。

她心里面是有些憎恶男性的。

这一年，亚洲久负盛名的作家杜维尔要来北平各大学访学，自然是受到了上到政府，下到学生们的热烈欢迎。

饱受战火摧残的国家，是多么希望有一些著名人物来访，一来为这个饱经磨难的古老大国发声，二来也能传递出我国文化界蓬勃的生机。

国家兴亡的重要标志就是文化的兴衰。

文化强则国强。

胡先生也非常认同这一点。

众人开心了好几个月。

关于接待的事宜也是讨论了再讨论。

最后选定了五名男学生五名女学生作为接待的翻译。

纤云所在的仁训中学自然榜上有名。

但对于做翻译这件事，女生们则两极分化。

在这个新旧观念激烈交锋的特殊时期，很多女生人在文明世界，学习着当时所谓的新文化，先进文化，心却没跟着来。

纤云积极报名的时候，众人不免纷纷侧目。

大家对于她的热烈大胆早就有所耳闻了，她们甚至背后说她一点也不像一个书香世家出来的淑女，更有甚者，攻击她的母亲乃是不入流的富商之女。

纤云一个人躲进图书馆，不免伤感万分。

“这才刚开始，就受不了了？掉眼泪，羞不羞？这可不是我的优等生风格了。”

纤云抬头望去，只见潇月樱潇老师倚靠在一架图书架上，正笑吟吟地看着她。

纤云脸一红，道：“我就是不服气她们那些拈酸的做派，假模假式的扭捏，她们还侮辱我母亲。”

潇月樱婀娜地移步过来，坐在了纤云的对面。

“人呐，要自己立得住，就不能太在意别人说什么，不仅心里不在意，连思维都不屑在意，这就能活出自我了。”

纤云看着她，心里生出了无限的崇敬。

从前她只是听说这位从英国留学归来的女教师风流多情，却想不到她是这样一位令人敬仰的女士。

月白旗袍，带着珍珠项链，化着淡淡的妆容，将头发烫的卷卷的，拢于脑后，用一根翠绿的丝绸轻挽着，这样优雅的妆容今天也有了一份特别的魅力。

潇月樱对于这位瘦弱却坚定的女学生也是满满的欣赏。

此后的数天时间里，她和她用英语对话，一点一点纠正她的发音，教得更加细致。

她们虽名为师生，却更像是故友。

“你想不想认识一下同样负责接待的男同学，他可不是别人哦，他是我的侄子，你大概听过他的名字，袁潇衍，外表最是个混账东西了，但他内在却一点也不混浊，他比任何其他公子都要正直。他的英文是家庭教师自小就教会了的。你们可以一起练习，你怕不怕单独和男学生说话？”

“不怕，这是文明的世界，男女都是人，本质上并没有什么区别，我为什么要怕呢？”

“好，就喜欢你这离经叛道的勇气。”

潇月樱吩咐下人去续了茶水，然后遣了一个小丫头去叫袁潇衍来。

很快，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孩儿就赶了过来。

他穿一身长袍，站的直直的，模样很是讨喜。

“我叫袁潇衍，在清华大学学习土木工程，将来准备出国，很高兴认识你，林小姐。”

“你快坐下吧，别吓着她。”潇月樱笑道。

“没关系，潇老师，我叫林纤云，是仁训中学的学生，我也很高兴认识你。”

纤云本来很紧张，但忽然她又不紧张了。

袁潇衍笑道：“早前就听说过林小姐，诗书才华非比寻常，小小年纪已经是个老作家了，佩服佩服。”

纤云心下好笑，你怕不是现学现卖来讨巧的吧，仁训中学那小小的报刊，清华的理科生会去读？但当下她也不来拆穿他，毕竟潇老师还在坐，说出来面子上怕是挂不住。

果然潇老师笑道：“快别混说了，让你过来，是和你讨论一下接待事宜，你们俩都在接待团队里，你英文好，带一带纤云。”

“那是自然，我原本也打算着，但不敢冒昧打扰，毕竟现在的女学生还裹着无形的小脚呢！既然姑姑这样说了，那自然非常乐意效劳。密斯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