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猴子，小产夭折溺亡之幼儿，体弱而智不全，寿三年，无轮回。沿忘川三百里，有念慈点灯数盏，延其魂岁。
补记：水猴子懵懂无知，极易受点灯之人蛊惑，故此后唯至纯之人方可点灯。
——《孟婆传》
“说完了？”我冰冷地问道。
吴言似乎才走出回忆来，麻木地点了点头。
我几乎是刨根究底地、冷漠地问道：“那为什么阿姨还会出现在这里？”
吴言揪着眉头：“因为我做得太晚了，妹妹已经撑不住了，妈也因我而死，所有的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我的错。”
我刹时间说不出话来，我没有任何理由与角度去审判他的人生。
吴言却喃喃不停道：“我已经贷款送妹妹转世…妈虽然与我一样，但她已经忘记了那些痛苦，只要有功德就可以……”
我打断道：“所以是你给阿姨喝了孟婆汤，下一步是骗我的功德去换阿姨的来世吗？”
吴言的声音变得崩溃：“是！可是你告诉我，我有什么办法？我有什么办法！这原本就是我的错，我的错！”
我退了两步，死死地看着他，说道：“你想要的来世真的是她们所求的来世吗？你凭什么为别人做出决定？”
默了默，我垂眸，强迫自己用近乎残忍的声音说：“我又凭什么要为你背这因果，生死有命，人与鬼都应该为自己做出选择！”
吴言抬起头，大声吼道道：“可这些都是我的错！”
我被他眼中的绝望与固执吓到，又退了几步，却没想到一脚踏空，直直摔下了站台。
一辆飞驰的车辆又将滚到马路中央的我撞飞，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在一阵晕头转向中跌跌撞撞地又爬起来。
那辆红色轿车的年轻司机将车停靠在一旁，慌张地跑过来扶着我坐起来，语气中有几分悲壮：“你没事吧你…你你你怎么魂火都被我撞灭了啊！”
出了事故，吴言终于可以离开站台向“案发现场”匆忙飞奔过来。
我一把挣脱慌乱的司机，医学奇迹般地站起来往反方向跑掉。
我原先以为的理直气壮，可最终却几乎是狼狈不堪。
果真就是生前造了孽，死后不安宁。
我咽下满口铁锈味的血腥，不愿细究心中复杂的情绪。
【奈何桥】
我瘫在樱花树下的阴影里，夕阳的光斑依稀落在我破烂的淡绿色衣裙上，短短的头发散乱地铺在水红的落花上。
可惜身上淡绿的颜色斑驳地被染上大块大块的暗红，显出一副凄凉样来。
“原来被车撞死是怎么个感觉……真疼啊！”我其实已经好得七七八八，但是后知后觉的疼痛让我连手指都懒得抬起来。
“你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想魂飞魄散可以满足你。”孟婆没有温度的清冷声音从上方传来。
“别啊，我就是觉得这体验还挺难见到的，已经很满足了，好像心愿被完成了一样。”我嘟囔着。
孟婆看着我没有说话。
从我的角度看他真的很像在翻白眼。
“你早就知道吴言骗我？”我又问道。
孟婆：“不知道。”
我稀奇道：“那你那时候还提醒我。”
孟婆：“提醒了你还能把自己搞成这副鬼样？”
我躺在地上怒吼道：“都说了，这是意外，意外懂吗？”
孟婆顿了两秒，又说到：“不懂。你怎么能活这么大？”
我悠悠捂住脸，含糊不清地吐槽他：“要不是你卖给他孟婆汤…”
孟婆似乎是忍无可忍，说道：“合法合规，去鬼界图书馆翻翻《孟婆传》的都知道。”
我更小声地说道：“谁会没事去图书馆看《孟婆传》？”
孟婆沉默地离开，仿佛再废话一句都是对我的高看。
我看着满树粉瓣如雨的樱花，叹息一声。
大概是因为吴言是我来鬼界见到的第一只鬼，在我心里仍然是那个活泼又好笑的小交警形象。
他可是我在鬼界认识的第一个朋友，虽然脾气变幻无常，视钱如命，还总喜欢嘲笑我，可是他也是这无依无靠的鬼界难得的引路之鬼。
落寞爬上心头，连痛觉也被忽略。
又被骗了，我失望地想。
为什么用又？我反应过来。
我生前难道也常常被人欺骗？
我在地上打了个滚，巴不得永远不起来不思考不接受。
*
我觉得孟婆真的很可恶！
在人间时就曾听说过某些老板会以高价低求的方式招人，等到入职一段时间后再露出真正的嘴脸，与之前待遇天差地别。
可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谁出了车祸后还得遭遇这事的。
以前孟婆交代的工作我还可以糊弄糊弄，混水摸鱼他也全盘接受。
现在居然也不管用，问我是不是把他当傻子忽悠。
……
不然呢？
我在心里默默吐槽了八百遍孟婆，面上仍然得笑嘻嘻，卑微可怜又无奈。
可是孟婆似乎很高兴这么折磨鬼，连同那张毫无生气的脸也猝不及防地生动起来，像是午后的阳光随着时针走动那样，安静的灿烂，令鬼都说不出话来。
但这也不能完全打消我的抱怨！
任务目的地愈发遥远，要求也愈加离谱，我常常一无所获地回来，无法倾诉，就悄悄地对奈何桥说着一天的不满。
我当然不会说，有一天我看着路上的风景，内心突然见竟得到了一丝诡异的平静。大概是因为我只是想让自己的生活满一点，再满一点，让我忘记被朋友欺骗的苦恼。
尽管最近看孟婆这张熊猫脸没油没盐地布置任务还是很生气，他连一个笑容都吝啬于给我。
迟早有一天我会取代你成为新一代富婆。
孟婆突然抬眸不咸不淡地问道“你说什么？”
我满脑子的想法“哐当”一下冷静下来，原来自己刚刚居然不管不顾地将内心所想说了出来。
但如今我已经是一个成熟的打工人了，立即说谎不打腹稿：“想……像孟婆这么好的工作要多优秀才能找到。”
孟婆冷笑了一声，若有所思道：“那今天你不用去初见镇找变心树落下的第一片叶子了。”
“虽然你这工作杂钱还少，但是我还是能干活的，不是，我想干…”我急急补救。
“你今天的任务就是拿着这个去忘川上源头去度化水猴子。”孟婆打断我不知所云的胡言乱语，递给我一只崭新的木笔。
我小心接过木笔，有些摸不着头脑孟婆的举动，问道：“什么是度化？”
孟婆轻飘飘地回：“就是让它们魂飞魄散。”
我大惊失色地将笔推递给他，道：“这个我做不到！”
孟婆瞅了我一眼，说道：“这可是每个孟婆的必经之路，你这都做不到也想成为孟婆？”
我嘴巴比我的脑子还要迅速一步：“孟婆还管这么多吗？你不是每天就坐着赏花了吗？”
孟婆静静看着我不说话。
怎么又双叒叕说错了话？
我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嘴，收回木笔，愁容满面地问道：“水猴子又是什么啊？”
孟婆倒是耐心解释道：“水猴子是还未有自主意识的流产或溺亡幼儿，魂火微弱，没有理智，头小躯躬，五官不齐，四肢短小。你拿着这只笔刺入其体内就行了”
幼儿？
我抿了抿唇，再三犹豫，还是问道：“非杀不可吗？”
孟婆侧目睨了我一眼，用稀疏平常的语气说道：“什么打打杀杀的，那是度化。水猴子没有理智，受人蛊惑时会将路过的鬼拖入水中，直至魂火熄灭。”
我忍不住反驳：“不可以让他们往生吗？”
孟婆正眼瞧了我一眼，好像听到什么匪夷所思的问题，反将一言：“你出钱吗？”
我自觉闭嘴，心里却愤愤：
黑心肠的孟婆，连小孩子都要残害。
我摩挲着崭新的木笔，沉甸甸的。
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上次孟婆手中的木笔，试探问道： “如果这木笔刺中了我会怎样？”
孟婆回得很快： “魂飞魄散吧。”
我手中的木笔哐当掉落在地，瞳孔微缩震惊道： “上次我要是不还你钱—你不会那时候是想杀我的吧？”
孟婆打量一眼我，那神色颇为复杂。非要说的话，那大概是三分讥笑三分无语三分惊讶又夹杂着一分鄙弃的样子，道： “知道了就好好干活去。”
他看我一动不动，又大发慈悲地宽慰道： “放心，这支威力小，还度不了你。”
还说不是杀鬼！
【神眼泉】
忘川的源头竟然是两口小小的泉眼，我颇为震惊地顺着其中一湾溪水，看它途经满是棱石的蜿蜒路径前行，最终合汇成颇有气势的忘川。
蓝天白云，我脚边是无尽的焦土与清澈见底的流水，那流水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好似水波流转着珍宝美玉一样。
我试探性地将脚浸入冰凉地水中，感受水流的暗潮涌动，似乎有什么硬石从脚边划过。
我的妈呀！
真漂亮呵！
真他萝卜的美！
大河向东流，天上的星星……
呸呸呸！
我贫瘠的语言能力这时无法描绘此刻的感受，只痛恨自己为什么不是一个文科生，此时好歹也能吟两句赞美这大好风景。
沿着河的沿岸，断断续续有几盏矮小的河灯，闪着点点光芒，如若不仔细根本看不出来。
我凑近仔细一瞧——竟然是还未熄灭的魂灯！
谁这么有钱，魂油买着玩吗？！
正在我摆弄魂灯的空隙里，却没留意一个黑影正向我袭来。
“啊！”
“啊啊啊！”
除了最初吓我时被我惊吓反应吓到发出的“啊啊啊”声外，这只不明生物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在两厢沉默中，我趁机低头认真打量眼前这个小眼溜溜的不明生物，他抢走了我摆弄的魂灯，将那灯紧紧抱在怀里。
它看起来很瘦，身高不高，头发也少，警惕地看着我，却仍然挡不住眼低的清澈，像是一块纯洁无瑕的璞玉一样，未经世事。
这样子——莫名的可爱。
不对！这特征…
我终于费力地想起孟婆口中水猴子的形容。
水猴子？！
我一把制止住自己突然泛滥的母爱，反应回来，抽出那只崭新的木笔，当着它亦或者是他或她的面
——落荒而逃。
留下弱小无助可怜又不解的水猴子愣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