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3.20】

今天清北一班第一次组织春游团建，目标是郊外风景区的山顶平地进行野餐。

班主任丁老师带队用了整整两辆大巴车才把一大班子人全都带了过去。

李竹个本来坐在学生巴车的最前面，但没想到车下的丁老师也向这辆车走来，眼看着他要坐在身旁唯一的空位上。

李竹个急忙将位置让出来，噔噔地小跑到车尾。

上个学期的期末李竹个考得依旧不理想，物理尤甚。

每日家里挨骂，学校里还要面对丁老师的恨铁不成钢，如今好不容易能够出来玩一趟自然是离他远远的。

一口气冲到后排，与一群男生震惊的脸面面相觑，李竹个心里慌乱，偏偏位置都已经坐满，不知道坐哪里好。

“……”

“……”

空气陷入诡异的安宁。

吊车尾第二的周津看了一眼我，将他巨大的吉他从旁边座位拿下来，好心问道：“坐吗？”

我坐下去，旁边最左边靠窗睡觉的人被我的声音吵醒，埋在帽子里的头缓缓抬起，迷迷糊糊地看着我。

李竹个忽然就有了底气，蛮不讲理地说：“章叁，我想坐你的位置。”

章叁好像没有完全醒过来，他歪着头看着我，声音低哑道：“好。”

不用这么乖的，李竹个想。

【会纵容我得寸进尺的。】

坐在靠窗的里面李竹个都没能从刚刚的声音中走出来，她打开窗户，装作没有看见那些男生好奇吃瓜的目光，眼睛盯着绿化带里的矮灌木一动不动。

“你热吗？”章叁彻底醒了过来，看着我将玻璃推到底的窗口问道。

“我就喜欢吹风。”李竹个连头都不敢扭正。

离章叁太近了，陌生的感觉并不讨厌，但是让李竹个情不自禁地贴近窗口想要远离。

我啧啧地没眼看。

章叁欲言又止，终于问道：“可是车还没开啊？”

李竹个仍然努力维护自己的说辞：“我就是喜欢新鲜空气。”

“……”

章叁闻着车后窗口传来的一阵阵极为浓重的尾气，陷入了沉思。

他忽地低沉笑起来，李竹个也不知道他在笑什么，只好扒紧了窗口 ，食指无意识地抠着玻璃的边沿翘起了防晒膜。

好在章叁极有分寸地向右边坐了半分，李竹个才略略放松下来，松开了手。

一路上的风景由商店小区慢慢变成农田湖泊，总算到了目的地，学生老师家长上百人的大队伍浩浩荡荡地向山顶出发。

幸而这风景区位置偏僻，平时基本上没有什么人，大家也就毫无顾忌地解放天性，有在路边摘花扯草的，有汗流浃背仍然要抓拍回头一笑的唯美镜头的，还有章叁

——他长得最结实，被安排拿着一大箱纯净水，见人就发。

我和谭枝搀扶着一起向前爬，看章叁越走越累，就在落到大部队后头的我们身前不远处。

“哈哈！”

李竹个忍不住笑起来，上前拿了两瓶水走。

“谢谢！”章叁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他一手还夹着半箱纯净水，李竹个用下巴点了点他手中的箱子问道：“要帮忙拿一会吗？”

章叁急忙回道：“不用不用，这本来就是我的活。”

为了证明一样，他快步向前，又走到了前头。

李竹个又有些想笑，跑跑跳跳地回到谭枝身边，递给她一瓶水。

谭枝看了看我，一眨不眨地看了看前面消失的背影，像只狐狸一样狡黠笑道：“个姐，春天到了呢。”

“说什么呢！”李竹个轻轻锤了锤她单薄的肩膀。

在我们看不见的大部队前面，章叁抱着水挤到男生群中间，被其中一个男生重重地锤了拳肩膀，问道：“叁哥你怎么在后面，这就不行了？”

章叁骂了一句，证明似回道：“说什么呢？”

然后轻而易举走到队伍的最前头与带队的丁老师搭话。

那男生捏了捏手中的纯净水，水从瓶口溢出，滴滴答答地在水泥道上留下痕迹，他苦闷道：“这春天就和我格格不入？”

山顶平地上，一帮人欢歌载舞，弹琴奏乐，野餐聊天。

生物龚老师看我独自在野餐垫上不言不语，招呼我过去说道：“竹个，你过来。”

我过去，她迅速往我手中塞了一个棒棒糖，还没来得及告诉她其实我并不爱吃硬糖，又听见她说：

“你之前第一学期是刚开始，没调整好状态很正常，不要给自己太多压力，这学期好好努力啊！”

现在我彻底不敢说话了。

我拆开那个棒棒糖，小口小口舔舐。

草莓味的，也不难吃。

老师扭过头和英语夏老师聊天去了，李竹个走到山顶边沿，看翠绿的青木和蜿蜒的小路，登高望远，却发出一声叹息。

站在高耸的山尖，却隐约生出点点自卑来。

我知道李竹个在叹什么，可我的心却故意忽视她的苦涩，我甚至有些气恼为何李竹个就是看不到这大好风景。

这风这云这绿，哪一个不值得呢？

我忽然想起梅姐那时轻描淡写的“当然就是出来玩得开心，乐的尽兴”。

我在心里也叹气：李竹个真不是一个有趣的人。

远处周津开始弹起了吉他，说不清楚是什么乐曲，但节奏欢快。

一曲罢了，周围人都热烈地鼓掌，我远远地听着也跟着拍手。

周津大概第一次这么受人关注，摆摆手说：“太久没练了，可惜他没来…”

丁老师上前，掐断了他的话，十分鼓励地拍了拍他说：“你再弹一首，我来配合你唱。”

他打开手机坐下来，指着一首流行歌曲询问周津是否会弹。

大家纷纷起哄，盖过了刚刚短暂的沉默：

“丁老师我爱你！”

“为丁老师痴为丁老师狂！”

“我为丁老师哐哐撞大墙！”

李竹个看大家起哄，憋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刚刚忽如其来的苦闷一扫而空。

回程的时候位置依然没有变化，我昏昏欲睡，跟着颠簸的后座有规律地点头。

直到一头栽进一旁厚实的肩膀上，那肩膀看起来厚实，其实骨峰明显，在靠上去的一瞬间我便清醒过来。

我听见心如擂鼓的心跳声，过了好久才分辨出来这并不是自己的。

做鬼之后，这是我第一次这么清楚地听到除了自己以外的心跳声，恍惚间好像我真的还活着一般。

李竹个故意当做自己睡着了，枕着并不舒服的肩膀过了半路，心里却开心得很。

死去的记忆突然像有了生命一样，我竟也感受到了春天的温柔。

*

我常觉得我是一个倒霉的人，即便有好运，也是会被消耗掉的，所以人不能高兴得太早。

比如李竹个刚意犹未尽地回到家，就听说爸爸要出差半年的消息。

李竹个以为自己听错了。

反复确认之后，她才反应过来，是半年不是半个月。

“为什么？”

妈妈好像很疲惫，她只是含糊不清说道：“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小孩子知道那么多干什么？”

李竹个很不服气：“可是我都已经16了！”

妈妈一巴掌打在我的嘴上：“16岁了还什么都不行，你也算大人？你做家务吗？你考得成绩好吗？你让人不操心吗？”

打得并不疼，只是让李竹个的逆反心理又涌了上来。

成绩成绩又是成绩！上高中以后好像就没有除了成绩值得在意的事情了！

但很快，另一个消息直接砸晕了她：“我租了你们学校旁边的房子，我们以后住在那里。”

李竹个立即着急地问：“那我们的家呢？”

妈妈瞧了我一眼，显然不满意我的焦点，声音变得冰冷：“以后那里就是你家，这个房子在这边又不会跑。”

只可惜李竹个并没有留意到妈妈的情绪，还在缠着问道：“那我怎么和月立一起玩。”

“天天玩玩玩，你成绩掉成什么样子了你不知道？你和以前变了太多了！下一次…”妈妈突然站起来厉声吼道。

她声音高了几个八度，颤抖地补上了下一句：“要是下次物理还不及格你就给我跪在门口，不准回家，听懂没有！”

李竹个的表情还未来得及反应，鼻头便感到一股直逼心头的辛酸。

那是让人想哭的酸。

而我透过时光看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母亲，眼泪几乎让我看不清她的脸，可我仍然固执地盯着。

李妕，李妕，李妕。

我想起她的名字。

她是外公外婆老来得子，以为是个男孩，于是取名李忠，生下来却是个女孩子，只好改为李妕。

她并不被家人期待与重视，出生就被过继给了亲戚。

可她是我的母亲。

于是我听见自己从喉咙里吐出压抑的回答。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