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公子眼里，先生是个很好的人，如师如父，会关心他教导他，让他明白很多为人处世的道理。

有时候他说了蠢而不自知的话，先生也并不会出言嘲讽。

“那些村民为什么这么蠢，妖怪来了，找人除掉不就好了？居然在那里什么也不做，白白让妖怪杀了！”

先生温和道：“公子真是聪慧，不过于凡人而言，找人除妖并不容易，毕竟仙凡两隔，修道之人不是那么好找的。”

“他们还可以离开啊，要是我的话，没人除妖，肯定第一时间就逃走了。”怎么可能浪费时间。”

“他们不是公子，想不到这一点吧。故土难离，那些人祖祖辈辈居住于此，定然不肯轻易割舍。再说世道艰难，外面的世界也不是那么容易生存的。”

小公子皱起了眉。

“我定要努力修炼，然后除尽天下妖魔。”他幻想在一片人间炼狱中，他像神明一样从天而降，一剑斩尽魑魅魍魉，解救世人于水火，胸中顿时豪情激荡。

这比在城中欺男霸女有成就感多了。毕竟那些软柿子个个只会哭哭啼啼的，打不还手，时间久了也很无聊。

闻言先生笑的十分欣慰：“公子心地善良，抱负远大，有朝一日定能得偿所愿，造福苍生。”他不知从哪掏出一把小剑，赠与了小公子。

“能认识公子真好啊！”

“这，这样的吗？”小公子收下剑，不知所措地抓了抓头发，“那先生你就一直留在碧灵城吧。”

往日，城主也曾给小儿子找过不少师父，但是那些人道法平平，说教起来没完没了，十分迂腐。一个个还自视甚高，言谈间有种看不上他这个纨绔子弟的架势。

好么，就你们这群废物，还瞧不起我！小公子阴恻恻地笑了，派人把他的师傅们打的不能自理。之后又剥光他们的衣服，把他们丢到人多的地方示众。

对于小儿子这种行为，城主十分火大，多次想要出手惩治。然而一看到他在自己面前乖巧孝顺的样子，就怎么也下不了手。

罢了，就这样吧。

长大懂事后就好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直到先生出现，一切有了改变。

*

和以前的师傅不同，先生并不会一味指责他，而是设身处地为他着想。他也不会直接告诉小公子要做些什么，只是循循善诱，耐心地引导着小公子，说的话十分生动有趣。

先生还经常夸赞他，发自真心而非一味谄媚的那种，让他的内心获得了极大的满足。

他教他修道，让他明理，还带他一起玩耍，小公子嘴上别扭着，其实心里非常喜欢他。

城主也很欣赏先生，自从他来到城主府，被宠坏的小儿子懂事了很多，不再整天和那群狐朋狗友瞎胡闹。要是这样的日子可以一直保持下去，那该多好啊！城主如是想。

可惜天不遂人愿，在极为平常的某一天，意外发生了。

那一天风和日丽，蓝天之上还飘着几丝白云，小公子在府中百无聊赖地等着先生回来。

今天府中的桃花开了，先生一定会很高兴！小公子从来不喜欢这些花花草草，不过先生为人风雅，他可以勉强陪先生观赏一番。

嗯，就这么决定了。

完成今日的修炼任务后，他跑到了桃花树下。

得提前观察下，再组织一些优美的语言。等先生回来，他就装出一副也是刚看到桃花的样子。待两人一交谈，先生就会发现，他其实也是有审美的！文化水平也有了很大的提高！

树上的桃花开的不多，粉粉嫩嫩的，也还算好看。

他还要告诉先生，他终于有了喜欢的人！那是一位风华绝世的白衣美人，她孤高如霜雪，比府中的所有姑娘都要好看。

不，是比这世上任何一个女人都好看！他默默纠正着自己。

想着想着，小公子有些等不住了。

他怎么还不回来啊！他颇为心急，就从院子里跑到了城主府门口。等啊等啊，一直没等到修士回来，忍不住蹲在门口睡着了。

虽然修道多时，但他还是保留了不少凡人的习惯。

门口守门的将士看到他的样子，赶紧劝小公子回去好好休息，小公子执意不肯。将士们只好无奈又紧张地看着小公子。

深夜时分，有人将他唤醒。

先生回来了？小公子十分惊喜，抬头去看，顿时失望不已。

“公子……”那人唤了一声，语调十分沉郁。他本想说点什么，可看见小公子的样子，又觉得说不出口。

他用手指了指身后。

先生回来了，在那年春天桃花初开时，以一具尸体的样子。

小公子呆呆的。

片刻后，他不顾众人的阻拦，颤抖着上前揭开了裹尸布。

下面的尸体早已不成人形。

不是他！不是他！不是他！小公子有些癫狂地否认着，城主无奈地摇摇头，不忍再看自己的小儿子。

事实并不会因人的意愿而改变。

在很久很久，桃花落尽后，先生也没有回来。他失魂落魄地看着院中的一方天空，一下子回忆起见到那具尸体时的一个细节，终于明白了先生再也不可能回来。

*

凶手被找到了，在秋叶即将凋落之时。

是一位白衣女修干的，有人说。她的衣襟上绣了一片小小的叶子，明显是千叶宗的人。

城主知道消息后，迟迟没有动静。小公子心寒不已，他想不通，为什么父亲可以对先生的死无动于衷？于是带上侍从，偷偷溜出了碧灵城，前往远隔千里的千叶宗。

那年深秋，数不尽的红叶似火般燃烧，明艳热烈，直直地烧到了小公子心里。在这满山艳烈中，一条朴素的青石小径从山顶蜿蜒而下。一女子从小径上款款而来，白衣黑发，淡漠出尘，宛若画中走出的仙人。

看着她的脸，小公子有些恍惚。

“公子，她就是冯青薇。”

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

“杀了她。”他听到自己这样对身边的老者说道。

可惜冯青薇不是那么好杀的，当老者缓缓倒下时，冯青薇出现在他面前。

“碧灵城？”她面无表情地开口，“麻烦。”

小公子双眼赤红，发疯了一般质问她为何要杀先生。

“哪个？”冯青薇回忆了很久，发现还是想不起来。

小公子一下子觉得浑身的血都凉了。他不认为自己是个好人，也干过很多的缺德事，却还是被对方这种视人命如草芥的态度惊到了。

他咬牙提醒。

冯青薇道：“想杀就杀了，要什么理由。”

大怒之下，他一掌向眼前之人袭去。

一只带血的手被抛飞在空中，然后是另一只。小公子呆呆地看着这一幕，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光秃秃的手腕。

他倒在地上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冯青薇又毫不留情地砍断了他的双足。

之后，她看都不看他一眼，就扬长而去。

*

千叶宗掌门得知此事后，惊得半晌回不过神来。他以最快的速度出现在流霞居，冯青薇不在此处。在四处寻找无果后，周掌门只身前往碧灵城，在城主面前下跪赔罪。

“我给你两个选择。”城主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威严冷酷的脸上有不可遏制的怒意，“要么把冯青薇交出来，要么就是我派人屠灭千叶宗。”

“周掌门，你选哪个？”城主不紧不慢地说道。

周掌门咬牙，心中痛苦至极。

“青薇罪大恶极，的确万死难辞其咎。但归根结底，是在下没有把她教好。在下愿替她一死，恳请大人放过千叶宗，也放过青薇。”

“天生恶人，掌门要如何感化？”城主讥讽道，“以身饲虎吗？”

周掌门并不辩解，只是一跪到底，“请大人成全。”

“掌门的一片心意，真是令人感动。本城主倒是想成全你，可惜不知道能不能赶上。”他露出一抹阴狠的笑。

周掌门抬起头来，震惊地看着他。

*

城主府中，一棵棵桃树尽皆死去，地上荒草丛生。冯青薇站在满院枯枝中，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七位元婴巅峰的修士正围着她，在他们眼里，她已插翅难飞。

“同为修道之人，我们倒是想给你一个体面。但是城主有令，要让你在死前受尽折磨。冯真人，得罪了。”一位鹤发童颜的修士拱了拱手。他看着冯青薇，目中悲悯。

冯青薇冷笑数声，拔剑而起。

*

周掌门平静地跟在城主身后，同行的还有很多其他门派的长老。他们正往桃园缓缓行去。

多年相处，他虽知冯青薇的确毫无人性，现在这个结果也是咎由自取，但心中悲痛还是不可遏制。

他在世间活了数百年，半生精力皆付于宗门，并未享受过什么天伦之乐。也许是缘分使然，他从荒村野地中捡回六岁的她，看着她从垂髫女童长成一位冷漠无情的修士，多少是有些亲情的。

他费了无数心力去纠正她的天性，结果毫无作用，只能寄希望于某一天，她能幡然醒悟，从此行于正道。

永远没有那一天了。他痛苦地闭上眼睛。

桃园上空，天色阴沉。他们停下了脚步。鲜血从门中缓缓流出，将鞋底一点一点浸湿。

沈音：“冯长老到现在还好好活着，所以，那血是……”

宁飞星点了点头，道：“不错，是那七位元婴期修士的。他们全死了。”

沈音想不通，就算是再天赋异禀，以一敌七还能把对手杀个片甲不留，这种事太过匪夷所思。

他慨叹道：“是啊，谁能想到生死关头，冯长老能一举突破。毕竟千年来，碧灵洲人才凋敝，元婴修士已可睥睨一方，更别提元婴之上，更是寥寥可数。”

*

十年元婴，百年化神。

碧灵洲从未出过这等惊才绝艳的人物，一时间整个修真界都轰动了，连那几位不出世的老怪也得到了消息，纷纷赶来围观。

其实，冯长老也不是那么可恶。她少年得志，心性有些不定也是正常，何况也没真干过什么罪大恶极的事，不过是行事手段激烈了些。众人如是想。

这时候，他们又想起，死于冯长老之手的妖魔也是极多的。人嘛，难免会有缺点，脾气差算得了什么。谁还没个年少轻狂的时候！

以后年岁渐长，自然而然就能稳妥行事了。有什么大不了的！

适逢城中狐妖作祟，大伙一股脑地涌了过去，以极大的热情投入了杀妖事业，却不料此妖诡计多端，最终还是从他们手中逃脱。虽然碧灵城因此时不时地爆发狐祟，不过那是之后的事了。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真相终于水落石出，杀死小公子师父的原来并不是冯长老。

城主连声说着“误会”“都是误会”，在一片歌舞升平中，碧灵城与千叶宗冰释前嫌。

小公子呆呆地看着他们，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这样发展。他想起那一天，他偷偷跑到桃园附近，见到了推门而出的冯青薇。她一身白衣已被鲜血浸透，脸上无悲也无喜。

忽然，冯青薇注意到了衣服上的血迹。她皱了皱眉。

白衣服真麻烦啊！

那是小公子唯一从冯长老脸上读出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