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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惆怅东栏一株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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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青云个人番外

“当啷——”

染血的匕首落在地上,快速失血带来的冷意超过了胸口的痛楚。

“咳咳……”

鲜血顺着指缝流出,在眼前那令人发颤的黑暗即将彻底吞没他之时,过往的一切随着渐次迷蒙的呼声纷至沓来。

他看到冬雪渐消的春日,踏着远山的密林与雾霭,烟重重又水重重。

梦寻几度,终归……何处?

*

定远四年春,竹林清溪,曲水流觞,端得正是风雅至极之事。

在这登科士子们的曲水宴上,尤属位列最前的绯衣状元苏元白最为惹眼。

听闻他自幼在寺庙长大,不饮杜康之物,陛下为此竟特意将往年曲水宴必备的佳酿九镜台换成了敬亭绿雪,好好的曲水宴成了品茶宴,其盛宠优渥真是可见一斑。

群星何其闪烁却难以皓月争辉,有了苏元白的皓月之光,身侧的榜眼黎青云就显得格外沉默。

更何况……他是那样的身份。

席座间略知一二的人窃窃私语,难以言喻的目光如带刺的荆蔓打量着那消瘦的过分的背影。

黎青云的父亲本也是天都的京官,正四品的户部侍郎,位置不高不低,却是个格外容易牵扯事端的职位。果不其然,因为牵扯进刘李两位尚书的权力漩涡之中,黎青云的父亲被打入天牢,在天牢中自裁谢罪,黎家上上下下几十口人全部流放陇西。

黎青云是家中长子,黎家除了他剩下的全是老弱妇孺,一路上跋山涉水,又赶上了陇西三十年一遇的大风雪,他的母亲几个姨娘包括弟弟妹妹全在那场风雪合上了眼里,再也没醒过来。

说来也是造化弄人,议论的青年微微摇了摇头,颇为感叹之色。

天恩难测,风云变幻,黎青云刚离开天都不到一年,在陇西的屁股怕是都没坐热,李尚书就因谋反入狱被诛了九族,这案子也彻底翻案,他父亲也得以平冤昭雪。

可是这人都没了,平了冤又有何用呢?

唯一的用处大概就是,那人瞥了眼席间坐着一言不发的黎青云,神色颇有些鄙夷。

……能给他捞个官当当吧。

状元苏元白的一篇《躬耕赋》名动大玄,一时间引起天都纸贵。可这榜眼能登榜眼,谁知道是不是圣上的恻隐之心呢?

曲水流觞宴,宴请的可不仅仅是登科及第的喜,更是凤彩鸾章的志。

苏元白虽只做了一首诗,可其中的韵律词藻、援典立意皆是上上乘,在座的学子无不是输得心服口服。

但眼前这小子宴席都过半了,竟未敢接下半盏茶!

身上落着的那些或同情或好奇亦或鄙夷的视线如芒刺在背,黎青云没有回头,仿佛毫不知情一般垂眼落在溪中潺潺的流水上。

一层又一层,层层无穷极。

直到那盏盛着清茶的青玉杯盏不偏不倚恰好停在了他的面前,时间似是随着数道目光一同停下,凝滞在小小的杯盏上。

那是如水的窒息,压抑的光芒让他握着的指节也在微微颤抖。

短暂而又漫长的一段沉默,他像是如释重负般念出两句诗来。

平仄对仗也算工整,说不上不好,只是没甚么新意,众人的目光一哄而散,带着些许不屑的唏嘘声。

只有影影绰绰的竹林深处,藏于暗处的另一道宴席之上,纪宁放浪形骸地半倚在太师椅上,晃悠着手中的酒杯,视线落在黎青云的身上颇有些许感叹。

年少沉稳,藏锋于拙,勾起了他的许多往事。

少年人忍让的原因他又何尝不知,但宦海沉浮,能否如愿以偿,便看他自己了。

纪宁神色淡淡地略过席下泰然自若的刘尚书,扬手将手中的酒杯抛了出去,看着刘尚书被洒出来的酒水惊得坐立不安的模样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众臣看着喜怒不辨的陛下也只敢噤声低头,一言不发。

他晃晃悠悠地站起身,似乎只是喝醉了一般笑着摆了摆手离去。

他只是看刘尚书这老东西不顺眼罢了,前些日子还敢在他面前明里暗里地说撷英的不是,劝他广纳嫔妃,这就权当是先给他一点小教训了。

身后的目光终于散去,黎青云这才悄悄地送了一口气,僵硬的指节后知后觉地传出微麻的痛感。

似是不经意的回头,他微微侧眸,沉沉的眸色里映照出一个人的面容。

那人在群臣环绕中,在奉承赞叹里,在倨傲地等着身后排着长队的人为他擦干净衣摆上的酒水。

那人是看不见他眼里的比陇西的风雪还要凌烈的恨意的。

*

阴冷的走廊,刺骨的寒气从四面八方袭来。

“付大人的嘴还真是硬啊。”

黎青云把玩着手中的匕首,目光散漫而狠戾地注视着被锁链绑起的中年男人,寒雨噼里啪啦地打在地上,迎合着他的脚步声。

这群言官就是这样,自以为是地口诛笔伐着所有他们看不顺眼的人,整日不知深浅的在朝堂上狂吠狴犴,还以为是自己是在匡扶大义。

“就是不知道若是付大人这双巧手都没了,还能不能写出那样针砭时弊的文章?”

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的付晟听到他威胁的话语,那些刑具留在□□上绵长而激烈的痛意让他下意识地颤了颤,但很快他又咬牙抬头看向了面前的罗刹,咬牙怒骂道。

“黎青云!你就是刘彦焕的一条狗……啊!”

锋利的匕首如鬼魅般闪过,齐齐切下一根小指来。

天牢中隐约的火光跳跃在他的脸上,像是于阎罗地狱中行走。

“付大人还有力气说话,看来是卑职还不够尽职。”

匕首从断指的截面划过,伴着他淡漠冰冷的嗓音,又游移向另一根手指。

“知道刘大人派卑职来做什么吗?审问付大人上奏的折子里写了多少刘大人搜刮民脂民膏的证据?”

“呵!”

黎青云挑了挑眉,在付晟的耳边,刺骨的冷笑声在落下的瞬间,手中的匕首又切下了一根手指。

“啊!”

尖锐点哀嚎声响彻天牢,面前之人的血液、汗水还有无法克制的口涎让他皱了皱眉,但那丝不耐又很快隐于眉眼,似是从未出现过。

单调而缓慢的步子在天牢之中激荡回响,一步又一步似是催命的魂铃。

“刘大人给卑职的任务只有一个,那就是——好、好、照、顾付大人。”

“切莫让您早登极乐啊。”

“呸!”

听着黎青云左一句刘大人,右一句刘大人,原本还垂着头因剧烈的疼痛而颤抖痉挛的付晟突然开始无可抑制哈哈大笑起来。

“你个狗东西忘了你父亲是怎么死的了吗!现在认贼作父跪下给刘彦焕当狗!黎逸也算是个刚烈的,怎么生下你这么个贱种!像你这种畜生怎么没死在陇西……唔!”

眼前的人蓦地死死瞪大了双眼,他仰着脖子僵住一秒,就在空洞的死意在瞳孔里散开的一瞬间,从脖颈横插着的匕首处喷溅出的血液洒在了黎青云的脸上。

“轰隆——”

雨势瞬间大了起来,恍若白昼的闪电映在他苍白的脸上,鲜红的血液从眉眼一直滴落在微微勾起的唇角边。

如魑如魅。

凭什么!

凭什么这样的人也敢用父亲的名义指责自己!

黎青云握着匕首的手因愤怒而不断颤抖,他的眼里却迸发出病态而疯狂的光芒。

付晟说的不错,他确实跪下给刘彦焕当狗。

就在午门外的朱雀大街上,所有人都注视着。

在一片怀疑、鄙夷、不屑的目光中,他深深地弯下腰,笑得谄媚至极。

在一句句“云本卑贱之子,一切仰仗大人提携”中俯下身来,屈辱地跪伏在杀父仇人的面前。

他是家中的长子,也是现在唯一的孩子。

青云,是父亲起的名字,希望他能承起青云之志,做个清正朗节、光耀门楣的君子。

但在刘彦焕的脚踏上他清瘦的脊背的那一刻,他听到自己的身体里有什么东西碎掉的声音。

那是他十四年寒窗苦读熬出的一身傲骨。

在此刻,碎了个彻底。

而那些人在做什么,那些像付晟一样的人,只是用刀子一样的嘲讽的眼神,一片一片地从他身上剐下肉来,供他们在席间谈笑!

但没关系,他会让他们笑不出来的。

所有人都知道黎家与刘彦焕的关系,但是刘彦焕依旧将他留在了身边,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会如此顺利。

或许那些站得越高的人,他们只能看得见自己的光辉,看不见比他们低的人眼里那些野心、权欲与深切的恨意。

而那些东西,足以成为埋葬他的黄土。

呼——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将一切情绪压下心中,最终都化为了仇恨的火焰。

明知道他是在刻意激怒自己,却依旧还是没有止住杀意。

他从怀中拿出藏着的元帕,将指间的血迹缓慢地一点一点擦净,然后被他毫不留情就扔进火堆,火焰“哧”的一声吞没了染血的帕子。

这张元帕,来自于宫里的那位小殿下。

就在那天他像一条狗跪伏在朱雀大街上,白日太阳的光芒让他无处遁逃,他不知道刘彦焕的马车早就驶出了宫门,却还是恍惚地跪在原地,脸上挂着僵硬的谄媚的笑。

直到有人跑过来替他擦了擦灰扑扑的额头,用手压下了他的唇,颇为嫌弃地说道。

“别笑了,你笑的好难看。”

那天的太阳真的很晃眼,他看不清少年的面容,只有不知所措地握着那张帕子,像是握着唯一的救命稻草。

而现在,那根唯一的稻草被他亲手扔进了仇恨的火焰中。

虽然他未曾见过少年,但凭借着后来隐约听到的一声“殿下”也能很好的猜出少年的身份——养尊处优的辰王小殿下纪明修。

天都只有两位殿下,而另一位是已经在朝中辅政的太子殿下。

那不是他能肖想的未来,他抬起头,从天牢高高的铁窗里又隐隐透出了一道闪电,落在他翻涌着孤注一掷的决绝的脸上。

他早就没有未来了。

*

乾清宫中,红烛帐暖,温香软玉,似是一场融融春水静静地流淌着。

黎青云又一次从噩梦中惊醒,他又梦见了陇西的那场大雪,他一个人佝偻着单薄的身子踉踉跄跄地走在满天的风雪里。

他想起大雪落下的第十天,他哆嗦着身子说好冷,母亲摸了摸他的脸,轻声在他耳边说,天晴了就好了。

可是那场雪好大好大,怎么等也等不到天晴。那条路好长好长,怎么走也走不到尽头。

但现在,他抱紧了怀中安睡的小陛下,将一颗颤抖的心深深埋进如梦似幻的现实。

“唔……怎么了……”

纪明修迷迷糊糊感受到动静,伸出手下意识地轻轻拍了拍身侧之人的脊背,向他怀里凑得更近了,依在他的臂膀间。

“快睡吧,睡着了就没事了……”

陛下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彼此轻缓的呼吸交汇成柔软的水汽,氤氲在他被风雪覆盖的眉眼间,蒸腾起一片红晕。

即使知道陛下此刻看不见,他还是下意识地将泛红的眼睛紧紧闭上藏了起来。

“好。”

他哑声应道,低头悄悄吻了吻陛下散落在肩头的墨发。

复仇是一场没有尽头的厮杀,从踏上这条路开始,他就已经舍弃一切,机关算尽不惜一切地向上爬。可直到他位极人臣成为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搬进了比起父亲的府邸不知大了多少倍的丞相府,却依旧走不到终点。

那偌大的丞相府,也不过是另一座死寂的坟墓,埋葬着他早就死去的枯骨罢了。

那些在旁人看来或是愚蠢的,决绝的,甚至是疯狂的举动,不过是悬崖之境的殊死一搏。

也许他们看出了他的算计,算计人心的几分贪欲,算计陛下的几分真心。

但只有他自己知晓,于他而言,每一夜……每一夜都是今宵苦短,明日难期。

没关系的,红烛的光影斑驳遮住了他晦暗深邃的眸光,他的指尖轻轻抚过陛下殷红的唇,又将一个又一个烙印般的吻反复刻下。

他从来就不期许未来,他搏的只有今宵。

作者有话要说: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苏轼《东栏梨花》

久等了,揽了个帮老师整理档案的活,还有各种考试,这几个月都忙的要死,后面几个月也清闲不下来,我尽量抽时间码字……

以及,有没有bb发现主角团6个人凑不出来一对活着的爹妈,那是因为我是一个不会写亲情戏的地狱咕咕(捂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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