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甚？”天玑看着无双对他敞开的掌心，又看了眼站在无双身后笑意盈盈的男子，内心深处涌起一股十分强烈的不好的预感。

无双抬了抬掌心：“给我点银子，我要还给这位公子。”

那位公子在后面好心补充：“一共五十两银子。”

“多少？！”天玑几乎失声，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你怎的花了这么多银子？”

无双莫名其妙地看着他：“银子不过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你既是年长于我，怎的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况且这银子是众仙……众人凑齐了交于你保管的，并非你一人财产，你若是如此斤斤计较，便将银子交于我保管。”

天玑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心说若是交给你保管，不出一天众仙的钱财都会被你嚯嚯没了。他不情不愿地从兜里掏出五十两银子重重放在无双的掌心上，“罢了罢了，这银子还是交给我保管较为妥当，只是下次需要花钱前要与我商量一下，路途遥远，这些银子得省着点花。”

无双将这袋银子向后一丢，扭头便走，也不知究竟有没有将天玑的话记在心里，但天玑想，他大概是不会记在心里的。

走出天星楼，无双往青雨处走去，只听身后响起一声带着笑意的悦耳声音：“公子住在青雨处？”

无双停了下来，转身看着他。

这人站在暗处，只模糊有一个高大的轮廓，但一双眼睛出奇的明亮清澈，“巧了，我住在闲云居。”

无双本不愿搭理，可看到那双干净的眸子时，下意识问：“怎的巧了？”

下一刻，他的脸上似乎露出了浅浅的笑意，轻声道：“云青青兮欲雨。”

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

他的声音不似方才的轻快爽朗，平添了些许不同的情愫，如同在细雨中奏响的笛子，沉闷、忧愁、哀伤的笛声在雨中弥漫开来。

云青青兮欲雨，无双的眼前蓦地闪过了一幅画面：乌云密布的天空，细细密密的小雨以及被雨水打湿了的树枝。

这幅画面出现得莫名其妙，却无端使得无双脑袋一阵胀痛，他下意识扶额，脚步虚浮地走进房间，就地打坐。大概一个时辰过后，那种不适才渐渐好转。

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在他睁开眼的一瞬间房门被人敲响了，那奇怪的男子声音低低，很有磁性：“公子，今夜方柔道长会在码头设坛做法，你若无事，可前去看看。”

“多谢。”

夜色降临，无双走出房间，与文竹、天玑二人一同出了客栈前去码头，撑船的还是那位老汉，闲来无事，文竹问他：“老汉，您今年高寿？”

老汉心情不错，笑呵呵地回答：“正是茶寿之年。”

文竹惊讶地张开了嘴巴：“哇——我看您体格硬朗，还以为您才古稀呢。”

说到这个，老汉更是高兴，身子前倾凑近几人，神秘兮兮地说：“老汉八岁那年曾被仙人抚过头顶，因此这一辈子无病无灾，如今体格硬朗，再撑十年船都不在话下！”

闻言，无双看向他，若有所思地垂下了眸子。

船行到码头前便行不动了，四周皆是密密麻麻的木船，只见码头上挤满了人，人群中有一黄袍道士，正是方柔。老汉激动地站起身来，炙热的视线钉在码头上，略微颤抖的声音里难掩激动：“方柔道长法力无边，定能将妖怪除掉，还我晚霞村一个安宁。”

他们上了岸，老汉将船系在了木桩上，也跟着走到了码头上。人群中央的方柔道长正低头画符，桃木剑贴在符上，却见黄符自燃，众人大惊，皆后退一步。

方柔执桃木剑到河边，愈是接近河面，这黄符燃烧得速度便愈快，只听他高声大喊：“大胆妖孽，本道在此，还不速速束手就擒！”

原本平静的河水忽然变得湍急起来，狂风骤起，将方柔的黄袍吹得哗哗作响，河水中央无端起了一个巨大的黑色漩涡，漩涡中央似有什么东西在张牙舞爪地怒吼。

“哇啊——”有小孩子被这恐怖一幕吓哭，被母亲捂住了眼睛和耳朵。

这时方柔回到坛边，点燃两根蜡烛，又取来三清铃轻轻摇晃，“叮铃——叮铃——”，他围坛走动，口中念念有词：“太上天尊在上，二真君在左，三真人伴右，四方神辟邪恶，十八星君改命数，三十二仙人肃天下太平。天仙神仙，护吾真灵，所在之处，万神奉迎！急急如律令！”

文竹本以来他当真有几分本事，没想到只是个绣花枕头，当下失望摇头：“故弄玄虚。”

方柔停在坛前，逼着眼睛捏起一张黄符扔到河面之上，只见方才恐怖骇人的漩涡忽然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众人沉默了片刻，有人小心翼翼中带着些许期待地问：“方柔道长，妖怪被消灭了吗？”

方柔气沉丹田，吐出一口浊气，睁开微黄的眼睛，“自然。这妖怪已被本道消灭，今后不会再作恶了。”

众人惊喜万分，齐声高喊：“多谢方柔道长！”

他们喜极而泣，失声痛哭起来。

渐渐的，哭声渐弱，人群逐渐散开，各自回到家中。有三个年轻人自发为方柔收拾法坛，一边收拾还一边道谢，方柔高傲地抬起手：“不必，除妖降魔是本道的义务。”

他注意到码头上还有几个人站着不动，高声道：“诸位，妖怪已除，你们可以放心回去了。”

语气里带着满满的骄傲和不屑，骄傲于自己“降妖除魔”，不屑于凡人的胆小怕事——在他眼中，这几人定是担心妖怪还没有被除掉，因此不敢离开。

“当真？”

方柔觉得这声音略有些耳熟，循着声音看过去，顿时瞪大眼睛，方才的高傲被怒气侵占，“怎么会是你？”

无双冷眼看着他：“方柔道长，别来无恙。”

这“别来无恙”可以理解成三个意思，一是方柔身体康健并未有什么灾病，二是方柔的道行止步不前，三是方柔的罪业没有消除干净；只看方柔是如何理解的了，显然他理解成了后面两个意思，怒意更甚：“你不要以为你有点道行便孤高自大，你可知本道的师父是谁？”

文竹不屑地翻了个白眼：“谁啊？”

方柔冷哼一声，面上是一片骄矜：“本道的师父乃是天上神仙转世……”

却被一人打断，那人冷声问：“你师父是方圆？”

方柔眉毛一挑：“大胆！狂妄小儿竟敢直呼他名号！”

“方圆……”

文竹看向身边的天玑，见他脸色奇怪，问道：“你认识他？难道他真是天上神仙转世？我怎不知有哪位神仙下了凡。”

天玑不易察觉地看了眼无双，见他面色如常，看向方柔时，眉眼冷漠了几分：“确实听说过，只听说先前有个小仙童被罚下了凡，不知是否是那位方圆道长。”

一听这话，方柔的脸色变得铁青：“胡说！你一个凡人怎知天上事？”

三个年轻人为他收拾好了东西，要送他回客栈休息，他冷哼一声跟着年轻人们上了船。此时码头上仅剩下那个倚在木头上睡觉的老汉和无双三人以及那名黑衣男子。

“你这人倒是有些奇怪，莫非你跟那方圆道长有仇？”文竹好奇地问那男子。

旁人或许没注意，但他却注意到这男子方才听到“方圆”二字时脸色变得极黑极沉，双目中满是憎恨和怒意，若是方圆在他面前，他定会将方圆大卸八块。文竹不禁好奇起来，于是发问。

这男子却在无双看过去时换上了一副笑脸：“只是听说过而已，我一个普通人怎会与道士结仇？”

文竹半信半疑地“哦”了一声，问：“你要与我们一同走吗？我们去客栈，你呢？”

男子道：“我亦去客栈。”

文竹惊讶一瞬，忽然面上一喜：“你就是住在闲云居的那位公子吧！当真是巧极了！”

他上前唤醒老汉，四个人依次上了船。无双坐在船尾闭目养神，敏锐地听到远处有婴儿的微弱啼哭声，他缓缓睁开眼睛，见其他人没什么反应，又闭上了眼睛。

片刻后，“哇呜——”一声撕心裂肺的啼哭惊动了船上的所有人。

文竹茫然四顾：“谁家孩子哭得那么可怜？”

老汉愣了下，细听片刻，笑着说：“可能是村东头老李家的孩子，他家媳妇前阵子刚生了个男娃娃，这娃娃声音敞亮极了，哭声能从村东头传到村西头。”

文竹被他的话逗笑了，却听天玑沉声道：“不对。”

“哪里不对？”文竹问。

天玑答：“声音的位置不对。”

若哭声是从村东头响起，那么声音应该从东边响起，而不是在……

“下面。”

文竹被天玑的话吓得打了个哆嗦，仔细一听，这哭声果然是从船下面传出来的。那老汉显然被吓坏了，颤声问：“妖、妖怪不是被除掉了吗？”

“一大把年纪了，怎还如此天真？”无双再次睁开眼睛，微微侧过头去看着水面，眼神猝然一变，文竹见状急问：“看到什么了？”

无双并未回答，反而用探究的目光看向了那名男子，此刻的船上次来时多了一个人，吃水却没有任何变化……二人对视片刻，无双冷漠地收回视线，果断抽出佩剑刺入水中，只听一声凄厉的哭声划破夜空，“哇啊——”

哭声骤然间消失，老汉跌坐在船板上，惊魂未定地拍着胸脯：“死、死了吗？”

四周黑暗死寂，不知是老眼昏花还是怎的了，老汉竟看到船上似乎多了一个黑影，他哆哆嗦嗦拿起船头上的油灯，缓缓照过去，船尾的白衣公子，两侧的三位公子，应该是四人的，但此刻这条船上凭空多出了一人。

下一刻，多出来的黑影转瞬即逝，老汉大气不敢喘，只听得自己沉重急促的呼吸声，他捂住胸口，因为极度恐惧，担心呼吸声会将那黑影引来，于是又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可渐渐的，他察觉到有哪里不太对劲，在他压抑的呼吸声之下，还有一道极轻极缓的呼吸，就在他的耳边。

“嘎吱嘎吱……”这是他缓慢转动脖颈发出的细微声响，瞳孔剧烈颤动着，他不知是怎么想的，左手竟不受控制地慢吞吞举起油灯，昏黄灯光闪烁，老汉一点点抬起头……

“啊——”

眼前赫然是一张恐怖至极的面孔！纯黑的瞳孔，惨白的脸庞以及似人又不似人的下半张脸！他惨叫一声，只见那张着血盆大口的妖怪向他扑过来，将他掳入了水中。

“老汉！老汉！”只听水面之上有人在唤他，可他已意识不清，陷入了昏迷之中。

无双在老汉惨叫的一瞬间已经起身，见他被掳入水中的那一刻持剑飞到半空中，重重一劈——河水急急往两边散开，水面上的木船险些被刮翻，但幸好稳住，竟是自己飘到了岸边停了下来，那黑衣男子已经站在了岸边，正微微眯着眼盯着这边看。

河水散开，露出湿润的河床，只余老汉躺在河床之上，而那妖怪早已随着河水一同逃跑了。可文竹与无双的默契早已培养了二百年，二人各守住河水两侧，耐心等待。

当这妖怪逃来之时，文竹的掌心已凝聚起一个巨大的绿色法球，看准时机重重一击！那妖怪惨叫一声，双目猩红，满脸恨意地朝着文竹攻击而来，他这才看清了妖怪的真面目，竟是一个似鸟非鸟的独角怪物！文竹心下一慌，却又想到了什么，任它撞了过来，只见那妖怪在撞到文竹之时，文竹周身骤然爆发出耀眼的紫光，紫光宛若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妖怪撞来时竟是丝毫未动。

文竹不禁窃喜，拍了拍身上的紫云衫，抬眼看见妖怪惊愕的表情，得意地笑了一声，随后出其不意，一掌将其击飞。

无双已持剑在它身后迎接，它撞过来的那一刻，一剑刺入它的胸口！

妖怪奄奄一息地砸到河床之上，无双居高临下地看着它，掌心中燃起一团火焰，反手一盖，火焰窜到了妖怪的身上，瞬间将其烧为灰烬。

见状，天玑将莲花钵收了起来，心道这莲花钵怕是没有任何用处了。

将老汉救回船上，河水自动回归原位，本以为一切已经结束了，老汉却眼含热泪地盯着无双看，在众人不解之时，他忽然踉踉跄跄地爬起来跪在无双面前，眼含热泪，悲痛哭喊：“无双仙人——”

众人愣住，皆看向无双，却见无双神情不变，依旧冷淡如霜，文竹的思绪百转千回，记忆疯狂在眼前直晃……电光火石之间，心里一个咯噔，顿时惊愕地瞪向老汉：“你是阿贵？”

作者有话要说：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梦游天姥吟留别》 咒语借鉴了一下度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