踩在小路边的野草上，两人小心地保留着路面上的脚印，边走边拍照。老九半捂着鼻子，忍不住抱怨道：“这些池塘气味也太重了点，难怪这条路荒凉成这样！”

梅许来赞同地点头，忽然意识到走在前面的人看不见她的动作，又开口附和：“这附近没有修建排水管道，不这样的话各家各户的污水根本没地方去啊！”

“该不会马桶也连接到这里吧？”

“我猜测，应该是！”

两人顿时不再言语，专心捂着口鼻往前小步走着。这要是不小心摔下去，只怕没个十天半个月气味都散不干净。

脚步在老大家后门分成两股，小点的继续往前，大点的则拐进老大家去了。

“他们似乎在这里分了手，也有可能本身就是一前一后两个人，各自回了个自己的家。”

继续往前几步，这条小路连上水泥主路，失去了可追踪的痕迹。

“这下没线索了……”梅许来恨恨地跺了几脚，却见老九正抬着头看向路边这户人家，这家二楼上开着两扇窗户，淡灰色的窗帘旁边有个女人朝着这边探头探脑，倏忽间消失在窗后的黑暗中。

绕到大门口，老九轻轻敲响了门。

过了足有五分钟，没见有人应门。既然屋内有人，这个意思自然是来者不善，干脆拒之门外了。不过老九倒是执着得很，一直有频率地敲着，似乎正在跟里面的人展开一场精神上的拔河比赛。

最后，屋里的人缴械投降，拉开一条门缝，怨恨地敲着屋外的人。

“有什么事？”屋里的人问，露出的半张脸上全是警惕，下巴有一颗痦子，上面还长着几根毛。

“百年富贵风中烛，一旦荣华梦里仙。”老九指了指女人的额头，“你……这眉心一点绿，四处起阴风，是不是冲撞了什么？”

屋里的人浑身一颤，在这寒冬腊月竟然出了一头冷汗。

“你应该也听说了，昨夜，那户办葬礼的人家又死了个人……”

“别说了……我不想知道！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知道有种说法吗？叫‘见者有份’，本来跟你没关系，但是，你见到了，就会沾染上这个‘因果’，现在你也不得不牵涉其中，成为一员……”老九神神叨叨的模样像个街头算命的。

“我什么都没看见……我不知道！”那人猛地关上门，差点夹到老九的手指。

“唉，这招行不通……”老九慢慢摩擦着手指，忽然问：“你跟这家人熟悉吗？能不能套出话来？”

梅许来摇摇头，这附近的邻居她一个不认识。

两人回到老大家，门口的大喇叭正在唱侄孙子，要让死去的人保佑这个还穿着开裆裤的小孩将来考上大学。梅许来低着头避开门口这群人注视的目光，进入屋内。

一群女人围着两副棺材哀声哭泣，满脸愁容。老大家的脸色苍白，头发凌乱，仿佛几小时间老了十岁，看上去跟梅芸芸也相差无几。

这对姑嫂一个死了老母亲，一个死了丈夫，此刻正同病相怜，越发亲近。而梅雁雁则呆站在一旁，脸上泪痕未干，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她那刚上幼儿园的儿子手足无措地拽着她的衣角，小小的手搭在棺材边，大大的眼睛左右乱转，似乎无法理解这发生的一切。

见到梅许来，她呆滞的眼睛迸射出神采，一把揪住这个表妹爬上二楼。见次卧正坐着梅光安以及一群面容模糊的老奶奶，她们毫不犹豫转身进入老大夫妻的卧室。

“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好好的我爸爸……”梅雁雁嘴唇颤抖，哽咽不成声音。

梅许来对这个姐姐也毫不隐瞒，将上午发现的疑点一一告知，并说明隔壁邻居家那个女人极有可能瞧见了什么但是不肯透露。

“桂大嫂？那个女的是不是长头发，瘦瘦的？”

“这个我倒是没注意，不过她下巴长着个瘊子，还有几根毛……”

“就是她没错，我去问问！”

“你等等……”梅许来想跟上去，一出门就被次卧那群老人拦住，问东问西，吵个不停。老人身上特有的那股子老味儿凝聚在这个楼道口，老人嘴巴里那股子酸味儿正朝着她喷吐个不休……

“你大舅到底是怎么回事？”梅光安个子很高，嗓门很大，其他的老奶奶围在她身旁，好似一群小鸡仔围着老母鸡。

“我怎么知道啊！”梅许来甩开她们，仗着年轻人这副身体几步一跨下了楼，留下这群缺钙的老人一个跟着一个扶着墙壁缓慢下行。

然而，已经跟不上梅雁雁的步伐，却意外发现小外甥方致远——梅雁雁的儿子——正牵着老九的手往后院走去。

她情不自禁跟上去，只觉得这个组合奇怪无比。

来到已被封口的井边，方致远小小的肉手指着那口井，用嫩呼呼的嗓音问：“你是说，我外公昨晚就是掉进这里面去了？”

不待老九回答，梅许来一把抱住小外甥，怒道：“你跟小孩子说什么呢？”

“实话。”老九摊摊手。

封住井口的盖子是一块略宽于井口的圆形铁皮，中央有个铁扣，连着一根麻绳。这口井一般不会封口，除非是逢年过节家里来了小孩子，因此这块铁皮无用武之地早已锈迹斑驳。

“小姨，这里面有什么啊？”方致远拽拽她的手指，满脸天真，丝毫不知道这正是夺去他外公的可怕地方。

“这个菜园子被踩得真惨……”老九幽幽说着，云淡风轻的样子。

这语气惹恼了梅许来，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攒足了情绪才慢慢开口：“你的意思好像是，这里死了个人跟拔了一棵包菜是一样的事情。也对哦，都是一条命，一条人命跟这么多蔬菜的命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呢？是不是？所以你在这里为蔬菜忧伤抱不平，我是完全可以理解的，甚至于你带着一个才五岁的小孩来到这口刚刚……刚刚吞没一条生命的井边，我也是能理解的，不过是死个人，又算得了什么呢？对吧？”

一鼓作气说了这一通，梅许来心中不但没有丝毫畅快之感，反而越说越伤心，眼泪哗啦啦地往下淌，流进嘴里，又咸又苦，鼻涕也止不住地冒出来，她不断吸着气，才让自己没那么狼狈。

许久的沉寂之后，老九递来纸巾，“擦擦吧，这小孩被你吓到了……”

果然，方致远已经退到老九的腿边，像看见一只怪物似的，惊恐地看着她。

这突如其来的情绪崩溃得十分突兀，就连本人都不明白原因。

梅许来跟老大其实并不亲热，甚至一度有仇。她极度沉迷电视，幼时家里条件不好，只有一台二手黑白电视，只能收看两个台。于是她经常一个人走去老大家，只因为他家花钱买了有线电视。

老大从没对她摆过脸色，然而，等她开始念书后，慢慢地开始反感老大。她不喜欢老大用筷子敲敲碗沿，老大家的就颠颠地跑去为他加饭……

她不喜欢，却没办法。

“来来！你在哪里？”梅雁雁的声音穿破层层人潮，来到后院，紧接着，那张小小的脸从厨房里伸了出来，“我知道她看见什么了！她看见一只鬼跟着我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