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还在下。

木酣站在那暴雨中，表情狰狞，宛如狮子怒目，他像是在对着齐苒怒吼咆哮，又好像是在对着当年围绕在木桩旁，冷眼看着少年被行刑的那群人们怒吼咆哮。

一个人凭什么要死于自己的出身？死于一件自己根本没做过，甚至没听说的事情？

他今天之所以愿意为了那对母女去死，就是因为十七年前他曾想象过，要是能有一个人在他被鞭打时为他站出来，要是能有一个人能在姐姐被杀害时站出来，那该有多好啊。

他的伤口痛到让他全部的神经都在发颤，但是他却感觉自己从未如此鲜明的活着。

齐苒依旧沉默，没有回答他的话语，只是看着落魄青年，眼睛里有些说不出来的……怜悯？

片刻后，依旧等不到齐苒回话的青年终于力竭，世界彻底天旋地转，声音与画面飞快地离他而去，在他即将重重砸在了那水潭中时，一个声音响起。

“轻白！”

齐苒抬眼，终于是有了些表情，一抹飞剑声势如惊雷，从那极远处转瞬即逝，如同一道白色光亮，险之又险地接住了倒落的青年。

少女匆匆赶到，抬手将那瓷瓶取出，血液滴落在身旁古怪飞剑上起，待到浮现亮光，再是一剑刺入青年身体，只是一搅动，那青年一口淤血吐出，出现些许骨头磨损的恐怖声响，他胸前伤口居然以着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恢复了。

神通，镜中花，神通，生白骨。

在她的方寸物之中，储存了数十个小瓷瓶，装着不同人的鲜血，就是为了以备不时之需，这下还真派上用场了。

少女收回飞剑，站在雨中，身着秋色素白旗袍，勾勒出她并不算贫瘠的身材，秀发绻起，全身上下只有一白玉发簪作为修饰，发梢负着一只璀璨晶蝶，肌肤素白，气质幽冷。背后还有着一个简朴至极的剑鞘，刻着一个夏字，这剑鞘看起来有些年份了，牛皮质地的边角已磨损的很有些厉害了。

她的瞳孔璀灿如黄金，在这阴暗的雨天简直灿烂如第二个太阳。

酒红呲牙炸毛，又凶又怂，向后稍微退了半步。这少女身上有一种她天生畏惧的气息。

三柄飞剑，清冷少女，老旧剑鞘，璀璨晶蝶。四个本不应该同时出现，没有半点关联的三个事物，居然在少女身上达到了一种古怪的平衡，让人感受不到什么突兀。

这当真是个令人感到惊艳的少女，甚至比那柄古怪飞剑还要引人注目。少女收剑入鞘，再是重新出鞘，剑气肆意流淌，她丝毫不遮掩身上的澎湃杀意，看向那白衣女子齐苒。

齐苒兴致浓厚，这要是在那玉璃山上，她必然要砸上重金邀请这姑娘去那浣溪阁一坐，千金换千金，很划算的买卖嘛，只可惜眼前这姑娘火气太大，显然是不能那么简单善了的。

不过不急，她对长得好看的姑娘一向都很有耐心。

少女轻哼一声，轻白镜中花梦蚀，三柄飞剑高高悬起，冷声说道：“左诸烟，魂一胎光。”

暴雨还在下，地面已然满是泥泞。

秋白站在那里，按住了炸毛的酒红，贴上了禁言符和禁行符，她虽然理解不了复杂的情感，但是她能感受到现在的齐苒肯定不希望她和酒红有什么动静，所以酒红最好还是安静一点。

“齐苒，魄四雀阴。”

两人只是对视一眼，便立刻明白了对方的身份。

是同类。

齐苒轻笑：“所以要打吗，还是和平一点，直接谈事情？”

诸烟抹了一下眼睛，璀璨消散，又是原先的柔弱栗色，她抬手，飞剑将那昏厥在水潭之中的青年抬起：“我只要那个女人的人头。”

“你也听见了木酣所说吧，她们已经走远了，想要的话，去追便是。”

“让她从你袖子里滚出来。”诸烟依旧是那副淡漠语气，话语里却是半点不饶人。“你那袖里神通还没过门，还没大师姐十分之一使得好。”

齐苒愣住，笑出声来，不仅是笑她看穿了自己的把戏，而且她这还真是第一次遇上这么有意思的姑娘，越发觉得该请这姑娘去喝一杯，心情大好。

待到终于止住了笑，她用力拍打了一下袖子，高声说道：“陶夫人，看了这么久的戏，也该出来见见人了吧，还不快滚出来给仙师行礼？”

陶青脸色很差，站在那泥泞之中，怒声道：“齐仙师，这又是什么意思？”

她死死盯着齐苒：“你想清楚了，还有三瓶碧清度，只有在我和钰儿安全抵达后才会给你！”

那女童也是因为摔落，从那睡梦中醒来，依旧是有些迷茫，看着诸烟齐苒等人，有些畏惧地躲在了陶青的背后。

诸烟看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吊着那昏厥青年的飞剑颤抖了些许。

她的心里如同乱麻，真被她猜中了，齐苒根本不是什么守门人，齐苒应该就是陶青给自己准备的接头人了，至于木酣他们为什么要死，和那什么动乱什么无辜人会被牵连一点关系也没有，他们只是因为见过了陶青和陶钰的长相，所以必须要被灭口罢了。

诸烟眼角余光瞄见了那昏死的木酣，木酣方才舍生取义的决意，现在看起来就像是个笑话一般可笑。

陶青转脸看向那满脸笑意的齐苒，像是审视着局势，最终横下心说道：“齐仙师，你开个价，只要我碧清族付得起都同意，不能有任何的人知道我和陶钰来到万重山一事！”

她的眼神微变，又是态度卑微，哀求地说道：“如果这也不行，至少让我女儿能活下去，她什么也不知道，她不该死。”

齐苒长叹了一口气，对着诸烟心声说道：“你说说你，干嘛长得一副好人的脸呢？如果只有我一人的时候，这种人一般都是跪在地上磕头求我别杀她们，你这一来，她们连这种挑拨离间的小手段都敢用了。”

诸烟自然知道陶青的小想法，她说出这些话的目的，根本就不是让齐苒心软，而是想让诸烟听到心软，如果诸烟心软了，打算阻止齐苒，就算她最终打不过齐苒，也至少能为陶青谋得一丝生机。

诸烟带着三柄飞剑，千里迢迢赶到这里救下木酣，那她必然是一个好人，既然是好人，那就应当讲道理，既然讲道理，那她就会同情陶钰觉得陶钰不该死，既然同情陶钰，那她能做到看着齐苒在陶钰面前杀死她的母亲？剑修最仗义嘛，必然是要出手相救的。

诸烟半眼不看那陶青，只是看着陶钰，她似乎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眼前发生了什么，只是顺从着母亲的动作，站在那泥泞之中，蹭着母亲没注意，她拿着袖子擦点了鼻尖的泥泞，眼睛睁得大大的，偷看着诸烟，看见了诸烟也在看着自己，小女孩偷偷笑了笑，悄悄挥了挥手，像是打招呼。

这姐姐，长得真好看呀。

诸烟看着她的眼睛，低垂着头，让人不知道她到底在想着什么。

齐苒看着诸烟不回复，于是只是耸了耸肩，看向秋白：“我是好人吗？”

秋白明白了齐苒的意思，非常有默契地摇了摇头：“您坏到骨子里了。”

她又是问道：“我守承诺吗？”

秋白又是连忙摇了摇头：“没怎么见过您守过。”

她又是问道：“这里是哪里？我是谁？”

秋白使劲点了点头附和道：“这里是规矩随便破坏的万重山，您是最有资格破坏规矩的玉璃山未来少宗主。”

两人一唱一和，像是说相声。说罢，齐苒鼓掌，看向那脸色奇差无比的陶青，嗤笑道：“你看，我既不是好人，也不守承诺，在万重山这里也是我一言就能决定，我凭什么和你讲道理？”

陶青噗通一声，跪在了那泥潭里，一把按住陶钰的头，也将她按在了地上，不再掩饰，对着诸烟哭求，声音凄厉如血啼：“求仙师救我！妾身愿来世做牛做马回报您！”

她低着头，期盼着诸烟的话语，最终却是只听到了一句话。

“你把你女儿的修行路废掉，然后自杀，或者你下不了手，我可以帮你下手。做完之后，我以我的道心起誓，不论她做任何事情，我都保她一世安福享乐，寿终正寝。”

她猛然抬起脸，唇齿颤抖，看见诸烟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说道。

大雨寂静。

齐苒用力鼓掌，原先那清冷仙气的模样彻底不复存在，捧腹大笑，将那手中长剑抛给陶青，对着那诸烟说道：“就在刚刚那么一瞬间，我还以为你要放弃做决定，把这件事情甩给我呢。”

陶青颤颤巍巍地将那长剑拔出，凄厉的剑光让她整个人都颤抖起来，她原先的尊贵或是趾高气扬什么的都半点不复存在，只剩下最纯粹的恐惧。

齐苒蹲下，低着头，抓起了陶青的头发，看着她的眼睛，在陶青充满恐惧的瞳孔中，照射出了她自己的脸庞，陶青痛哭流涕地说道：“我真的没有请刺客杀他们，都是我丈夫请的，计划也都是他做出来的，和我没有任何的关系，我真的很后悔……”

“你真的很后悔？这事和你没关系？”

齐苒轻笑，抚摸着陶青的脸庞，陶青脸颊保养得很好，即便依旧粉嫩如少女，她继续说道：“你这话换个人也许我还信几分，碧清族就算了吧，你们族里重血缘还阴盛阳衰，你丈夫一个外姓人的篡位计划能让其他人信服？你敢说你没有支持他？你敢说你不知情？我来猜猜啊，你丈夫当时说服其他族人的理由，多半就是让你女儿陶钰成为下一代族长吧？”

她看着那沉默不语的陶青，轻轻拍了拍陶青的脸颊：“就那两句话，废掉你女儿的修为路，然后自杀，你做了，我保证你女儿在这万重山一辈子都是平安足乐不会有半点危险。”

陶青趴在地上，心里满是不甘心。

她不是不甘心自己死，她是不甘心摧毁陶钰的修为路。

陶钰只需要二十年，不，十年，她只需要十年，就能达到一个妖域无人能达到的地位，她能够成为妖域的那个一！怎么能毁在自己的手上？她是天生的王，生来就是来拯救妖族的，为了新王的诞生，有血难道不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吗？

诸烟的衣服被轻轻地扯了扯，她低下头，看见了那女童，女童好像明白了眼前发生了什么，跑到了诸烟的面前，将怀中的那个她最喜爱的，陪着她长大的布偶拿了出来，举起看着诸烟。

她又是想了想，又是好辛苦地犹豫纠结，将那脖颈的长命锁取下，这是她出生一百天的纪念礼物，她尤其喜爱这个长命锁，以至于她取下的时候，鼻子一酸就想哭，但她还是忍住了，将那长命锁和布偶一同举着，看向诸烟，眼眶泛红，眼神清澈期盼。

这布偶和长命锁，就是她最珍贵的东西了，这就是她的全世界了，她看向这个好看的姐姐，想用这些东西换她的妈妈。

诸烟还是沉默，没有接过这些东西。

也许是因为身处于那暴雨之中，她感到心底疲倦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