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花靠着马车窗户边坐着，将那帘子掀开一点点，看着窗外。

马车颠颠簸簸，其实窗外并没有什么景色，无非就是树林草木，偶尔看见河流都算是新鲜事物。但是这毕竟是她第一次下玉璃山，着实有些紧张。

春水倒是神经大条，刚出门时就是兴奋来兴奋去，再让那暖洋洋的太阳一晒，很快便是犯了困，坐在那里头一点一点，如同小猫钓鱼半天，最终终于是扛不住睡意，哐当一下倒在松花腿上就睡着了。

松花被春水吓了一跳，连忙看向诸烟，看着诸烟夏藉二人并不在意，便轻轻抚了抚胸口。她倒不是被春水吓到了，她是怕诸烟夏藉二人因为春水的松懈而感到不满。即便诸烟和她说过今天放松即可，就当是出来游玩一天，她也依旧是一副小心翼翼，忧前想后的模样。

她本身就是这种忧心多想的性子。

她的手放在春水脸颊旁边，春水姐姐总是这副模样，没心没肺，对谁好像都是十成十的好，半点不思考，好像她的脑子里就只有吃的玩的，半点忧心事也没有一般。

松花半点不相信诸烟所说的“随意放松即可”。

那位叫秋葵的那个姐姐，性格那么温柔，还有这二境练气士的修为，最后却被掐死在了床上。就算祭茸姐姐为她报了仇，那也如何？难道将那客人大卸八块，秋葵姐姐就能活过来了吗？

活不过来的。

对于修行大道而言，人命本就是最不值钱，即便是大名鼎鼎所谓清风明月心慈手软的夏大剑仙，不也是曾经一言不合就剑斩三王座大妖？在这些修行人看来，人的性命，不能说是如同蝼蚁，也能说是如同草芥了。

她的眼神有些阴翳，手摸了摸腰间，像是在纠结着什么，苦苦难以下定决心。

那是一块刻着“齐”字的木牌。

最终，她将手放回了腿上，规规矩矩坐好。

像是注意到了诸烟的视线，她调节好了情绪，又是露出那副灿烂天真的笑容：“我在想今天下午吃些什么好呢，诸烟小姐以前没去过悬锋山吧，悬锋山上好吃的还挺多的……”

她掰着手指，表现得如同一位有些贪吃爱玩，天真无邪的少女一般单纯美好，仿佛只是看上一眼便能让人放松舒心起来。

看着诸烟的注意力被成功转移，她只是极其隐晦地松了口气，低头看着春水睡得昏天暗地，自己却是这么担忧来担忧去，她就气得有些牙痒痒。

像是报复，她捏了捏春水的鼻子，春水睡梦中很是难受地皱了皱好看的眉毛，使劲将脸在松花腿上蹭了蹭，继续睡得昏天暗地，看起来睡眠质量好极了，松花无奈，只得不再理会她。

在焕荣山庄里，侍女大多都是从小就被家里人卖到焕荣山庄的，松花就是在八岁时被卖到了焕荣山庄的，绝大部分的侍女都是如同她一般，都是从小被卖到这里来的。

对于玉璃山上有女儿的家庭而言，不论有没有修行天赋，焕荣山庄的侍女都绝对是一个好的选择。首先是焕荣山庄的主人祭茸是个重视侍女的性子，教她们习书写字，进入焕荣山庄当侍女，几个月后都能有上一副知书达理的性格气质，以后嫁人也方便，媒婆一说是焕荣山庄的侍女，就知道这位是个漂亮知书达理还懂得服侍人的姑娘。其次，再再运气好些，给哪位山上大能看中了，带上山当侍妾，那可当真是一步登天了。

就算是最不济，遇上了什么不测，死在了焕荣山庄里，也能给予一大笔补偿金，能让整个家庭都过上好日子，这可是其他仙门都不会有的待遇。因此即便祭茸挑选侍女眼光再高再严格，每年二月焕荣山庄的后院那边依旧都是人山人海络绎不绝，都是来卖女儿的。

知道的说是焕荣山庄在挑侍女，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大仙门在收弟子呢。

不过除了被卖进来的以外，也有极个别是半路被送进来的，春水就是一个其中的一个例子。

春水原先是那玉璃宗的外门弟子，十岁时便进了玉璃宗。因为外门弟子没有改姓齐的资格，她的名字是椿梳（春水这名字是进入了焕荣山庄后才有的）。原先她进入了玉璃宗本该是天大的好事，但因为其资质实在是愚笨不开窍，只得进入那最差的他石山门，春水倒是不在意，在她看来什么好山头前途大道都没什么区别，伙食好才是最重要的，就这样，她的确在玉璃山度过了一段相当摸鱼舒适的日常。

玉璃宗外门一共有四个山门，一蓝田，二和田，三独山，四他石。在那排头的蓝田和田二山门里，如果表现得亮眼，便会有机会进入内门，那样才能真真正正的称之为是玉璃宗弟子。而他石，则是玉璃宗最穷，也是最不受关注的山门，甚至其他三个山门都不把他石的弟子当作是弟子，只当作是一群无上进心，混吃等死的废物，大多跑腿打杂打扫等杂活，最终都会落到他石的弟子手上。

事实上，他们是对的，因为宁愿留在他石里的人，大多都是一旦去了其他山门，就会被赶出玉璃宗的废柴。

在那玉璃宗外门，还有这一句话，“修行不能太他石。”

进到他石这个山门后，与其说是来修行的，不如说是来混口饭吃的，先不说玉璃宗的弟子待遇如何不错，最重要的一点是，下山之后，外人哪里只得四个山门的区别？见到了他们他石的弟子，还不是要低眉顺眼地来声仙长？要知道在玉璃山，玉璃宗三字，就代表着地位与尊敬。

所以即便另外三个山门如何鄙视瞧不起他石的人，他石的弟子们依旧是稳稳当当，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模样。

你骂归你骂，我吃我的饭，反正饭菜又不会因为你骂我而变得不香，相反，应该说是更香了。

那种极少见，被嘲讽后气得浑身发抖，或是当众破防落泪的他石新弟子，反而会让其他三门的弟子刮目相看，关注起来。

有羞耻心，真是好事，看看这位努力不努力，要是努力的话，找个机会拉到我们山门，可别毁在他石那里了，这便是另外三个山门大多弟子的真实心中所想。

春水天资差劲得离谱，但她又是个外向性子，因为会遭受白眼而导致没人愿意接的跑腿活都给她做完了，反正那些冷嘲热讽她半点听不懂，见人就是鞠躬喊好师兄好师姐好师尊好，带着灿烂如阳光的笑脸。俗话说的好，伸手不打笑脸人，春水在那玉璃宗外门过得相当滋润，修行都快给她玩成交朋友过家家了。

这样顺顺利利的日子，一直到了第三年才被打破，原先冷冷清清，人人都追求大道修行的内门，居然时不时就有弟子下山，来到外门这边找着各种借口打探口风或是像是找着什么人一般，给那负责外门的长老疑惑得不行，这群家伙不是眼高手低，半点瞧不起外门吗？怎么又突然一下这么关心起外门来了？

好奇之下，他就是那么拉住一个内门的弟子盘问，那家伙一开始还守口如瓶，半点不说，他只得再许诺他些好处，那弟子这才扭扭捏捏，将那事情说了出来，听完之后，外门长老差点被气出脑淤血来。

内门里的那位修无情道，追求者能从玉璃山头排到山下的那个蒺藜师姐，原本还有望竞争那玉璃山年轻一辈第二人的称号，结果最近据说是心湖上蒙尘，动心了，大道崩了个一干二净，把她的师尊气了个半死，放言要宰了那登徒子。几番盘问后，半点消息没问出来，结果有一个侍女却透露出来了一点消息。

“男的我不知道，但是前段时间有个外门的妹妹，好像天天都带着烧鸡烧鹅什么的半夜往这边跑，也不知道她和蒺藜师姐是个什么关系。”

好一个“也不知道她和蒺藜师姐是什么关系”，原本没想多的人，这下也彻底恍然大悟了。

修无情道的冰雕给人折了，还折弯了，这八卦，的确够劲爆，的确够吸引人，也难怪那群眼高手低的家伙也来外门找人，就想看看是哪家英雄好汉，不，哪家妹妹这种有种，直接把冰雕给拿下了。

听完了之后，外门长老直接全麻，他想都不用想，一定是那个叫椿梳的丫头做的好事，只有她会每天跑来跑去，认真思索后，他又是担心那内门要是追查下来，以着玉璃宗的手段，多半是要直接斩心魔了，于是就随便找了个借口，将春水赶出了玉璃宗。

那外门长老托人找关系将她送入了焕荣山庄当侍女，随后又是将这事和蒺藜说了，让她知道了不能与师尊如此作对，最终受害的只会是春水，于是蒺藜便和师尊承诺担保，重新拾起了大道修行。

过了几个月后，她还特意匿名下山去了趟焕荣山庄，点了春水做侍女，春水再见到她激动地跳过去和她拥抱，两人相处三天如同孪生姐妹般亲近。就这样，蒺藜硬是憋了三天都坦白不出来，最后扔下一笔神仙钱，上山继续修道去了，只是每年都会便会下山几次，点春水做侍女。

当真算得上是钢筋模范了。

春水的人缘，也是着实好，有了春水做侍女后，焕荣山庄不少新客人都是玉璃宗的弟子，祭茸也是知道捡到宝了，对她格外宽容有耐心，事事都允诺，不过这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春水没心眼，还乖巧听话，人人都喜欢才是真正。

但是喜欢又如何？

得知了这些事情后，松花只是觉得后怕，假如她进玉璃山之前被骨牙山看中了会如何？这外门弟子中有恶人会如何？假如那外门长老不偏护春水会如何？假如那蒺藜是个自私独我的性子又如何？春水这一路走来，就如同是一个稚子走在揣急河流边一般惊险，倘若不是玉璃宗门风好，春水遇上的人都是好人，春水早就已经死在哪处不知名的地方了。

春水不可能永远都运气这般好的。

唯有大道，唯有修行，只有这样才能活下来。

没有人发现，在松花思考的时候，她的手再度无意识地摸了摸腰间那块木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