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萤！萤？”
有人晃动着她的肩膀。
萤挣扎着睁开眼，等她皱着眉头缓缓看清面前人的模样后，喃喃着唤了一声：“……鼬……”
鼬半跪在她的面前，手扶着她的肩膀：“你受伤了？”
“鼬……”萤又喊了一声，意识到自己可能是昏迷了一小段时间。她觉得身上仍然隐隐发痛，胸口更是一阵阵闷痛着。
也许是仍在眩晕，也有可能是鸣人说的话仍然刺痛着她的内心，萤模糊着视线，突然问了一句：
“你不会觉得疼吗？”
我只是被自己的弟弟当做陌生人，就已经这样心痛了，你却要承受着佐助的恨意，难道就不觉得疼痛吗？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但鼬却意外地听懂了。
他伸手将萤鬓边的碎发拨到耳后，嘴角好像有笑意，眼瞳深处却透不出一丝光亮。然后他保持着一手拂在她耳边的姿势，轻声说道：
“我习惯了。”
萤愣愣地看着他，眨眨眼，猝不及防地落下泪来。
他不是不会痛的。
正因为他拥有比常人更坚韧的内心，所以也拥有比常人更纤细的灵魂。他有多爱佐助，有多深爱自己的家人，就一定会感受到超出爱意几倍的伤害与悔恨。这五年来，他该是每天每夜都活在疼痛之中，已经痛得无可言说，只能自欺欺人一样地说上一句“我习惯了”。
萤只是想一想，都觉得痛苦不堪。
鼬被她的表情吓了一跳，忙把手贴到她的颊边，问道：“怎么了？”
萤只是咬着牙落泪，从喉咙深处发出断断续续的哽咽来。
她想起红豆曾经抓着她的肩膀诘问过她——
“萤，你该好好看看你自己，你究竟想做什么呢？”
她真的想了很久，如今她终于有了答案。
她想要这个人不用再强忍悲伤一言不发；
她想要这个人能随心所欲地展露微笑；
她想要这个人不用再向往平平淡淡的微小的幸福而不敢靠近……
说到底，她就是想要这个人幸福。
因为看到他强忍痛苦的模样，她也同样感到刻骨的疼痛。这种疼痛超越一切，因为它来自她的心也来自她的血肉。
她想要给鼬幸福。
因为这是世界上最好的一个人，如果他都无法获得幸福，那么这个世界一定有问题……一定有哪里不对劲！
波风萤想要给宇智波鼬幸福，为此她愿意付出一切。
她咬了咬牙，推开鼬的手站了起来。
“萤？”鼬有些疑惑，“你要去做什么？”
萤扶着树站稳了身子。她的气息仍然混乱，心中也翻滚不息：“我要……去把佐助带回来……我要把佐助、鸣人……把我们的弟弟带回来……”
她脸上全是眼泪，表情却坚硬如铁：“我要……把一切告诉他们。”
鼬皱起了眉：“你说什么？”
萤摇着头，慢慢说道：“我觉得……我们做错了……”
她心中剧痛难忍，一字一句都说得那样艰难，艰涩的字眼刮擦着声带，让她每说一个字都尝到一股腥甜滋味：
“我以为……我是在保护鸣人，我一直以为我是在保护他。所以我从来不靠近他，也从来没有陪伴过他，但是……但是我错了……他一直都那么寂寞那么孤单，被那么多人伤害。我以为我保护了他，其实根本没有！”
她从来没有真正保护过鸣人，她保护的一直都只有她自己。
“我以为……但是我却一直都只给他带来了伤害……你也是一样吧？”
“你没有杀掉佐助，难道不是为了保护他吗？”
她拉住了鼬的衣袖，声声泣血：“这条路错了……这样走下去你没有未来，这么走下去的话，如果再继续这样走下去的话，你永远都无法得到幸福！”
鼬垂着眼睛，并不说话。
萤抬头看了看天空，见云层密集，风雨欲来，心中更是焦急，干脆甩开了鼬的袖子就准备去追赶佐助，慌乱间甚至还在草叶绊了一下。
她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也不知如今佐助和鸣人已经到了何处，只是一心想要追上去。但她越过鼬的身边准备向前时，一直沉默着的鼬却突然抬了手。
萤猝不及防，毫无防备地被他的手肘重击在腰间，齿间溢出一声闷哼，整个人倒飞出去。她在地上连连滚了两圈，本就带伤的内脏再度受创，狼狈地呕出一口鲜血。
诶……？
她尝着满口腥甜，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鼬……？”
鼬站在她的面前，光从他身后苍郁的林间倾泻而下，为他投下长而深邃的黑影，像是一座矗立在萤面前不可逾越的高墙。他低声地问道：
“你想去做什么？”
萤伏在地上咳了几声，攥紧了手边的草叶。那一刻她心中感到前所未有地震颤，指尖似乎触到了禁忌的边缘般泛着寒意，本能与直觉都在叫喊着危险。
可是她偏偏就要咬着牙，仰起脸一字一句地答道：“我去找佐助，把所有的真相都告诉他，让他和你一起……”
“不行。”鼬打断了她。
那一刻所有的表情都从他的脸上敛去了，他微微眯起眼，瞳孔中却根本没有倒映出一丝光芒。
“唯有这一点，绝对不行。”他说。
萤跪在地上，仰望着他的模样——这个人明明正站在自己的面前，但她却……
过去的日子里她总是孤身一人，但她并不觉得寂寞，因为无论是在感受到吹过鬓边的微风时，还是在看到薄云散去后的明月时，她都知道行走在世界上某处的那个人，也一定怀抱着与自己想同的心情。萤总觉得只要心不曾分离，她就能够永远追着鼬的背影，和他走在同一条路上。
然而这一刻她才意识到，原来这些分别的日子，真的在他们之间划下了难以逾越的天堑鸿沟。原来他们不知不觉间，已经离得这么遥远了……
萤胸膛起伏着，有些绝望地看着那双黑色的瞳孔一点点变换，转变成令人心寒的鲜红。她伸手握住了自己的忍刀，声音里全是颤抖的失望：“你要……对我用‘月读’？”
鼬也是一愣，脸上空白了一瞬。
接着那红色一点点淡去了。
他收起了写轮眼，却慢慢地抽出了一柄忍刀，雪白的刀光照映在他的脸上，就像不该出现在这里的突兀的裂缝。
萤撑着刀，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她与鼬相对无言地对视了片刻，然后踉跄着退了半步，毫不犹豫地转身向少年们离开的方向追去。她此时心中太过混乱，不知该如何对鼬诉说，只想着赶快把佐助和鸣人找回来，然后……
很多很多年之后，她还是会忆起那一个暴雨中的瞬间。
那是仿佛要将她整个人贯穿一般，从后背的中心悚然蔓延的惊悸，像撕裂阴沉苍穹的一道闪电，更像是死寂黑夜中的一声凄厉鸦鸣。
什……什么……？
她再也无法动弹。
从心口开始，尖锐的冰凉卷席了全身，冷得她指尖都在微微颤抖。那抹凉意来得太过突然，她甚至都没来得及感到疼痛。
“萤……”
鼬与她靠得极近，几乎是一个从背后拥抱的姿势。这声呼唤响在她的耳边，好像穿越了数十年的飞雪和骤雨，让她的灵魂都忍不住颤栗起来。
萤想要回答他，但刚刚开口，腥甜滑腻的鲜血便从喉间涌了出来。她越是想要说话，肺间的血液就越是翻涌，滴滴答答地顺着嘴角滑落下来，将胸前染得一
片艳红。
什么……？
怎么了？
发生了什么？
她先是茫然，直到低下头看到从自己胸前贯穿而出的半截刀刃之后，她才恍恍惚惚地，终于明白过来。
从她的心口穿刺出来的，是鼬的剑刃。
这把刀……
居然是这把刀……
萤手指颤了颤，手中的忍刀掉落在地上。
她手中的刀名为“雪姬”，而鼬所拥有的的刀名为“焱姬”，这是从宇智波一族的武器库中得来的一对双生刀，从刀刃到刀柄都别无二致，唯有刀铭不同——那曾是他们心意相通的证明，如今却穿透了她的胸膛。
酝酿多时的雨终于在此刻落了下来。
冰凉的雨水滴落在萤的眼中。她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却只看到眼前一片模糊的水色。
鼬一手握着刀柄，一手扶住了她的肩膀。
萤哽噎着咳出一口鲜血，软软地靠倒在他的肩上。她侧过头，努力睁大了眼去看鼬的侧脸，却无论怎样都看不清楚。她又想对他说些什么，可从她微微阖动着双唇中只能吐露出破碎的音节与血沫。
鼬的模样那样遥远而虚幻，像是隔着一场遥远的大雪。
就像他们之间永远无法缩短的距离。
你哭了吗？
还是笑了呢？
此时此刻，你究竟是什么表情呢？
她想要看一看鼬的脸，却始终只看到漫天冰冷的雨水；她想要和鼬说说话，却连一丝微笑都无法做出；她想要牵一牵鼬的衣角，但手指间只有雨水滑落下来……
只有雨……
只有充斥在天地间好像永不停歇的倾盆大雨。
眼睛也好、嘴角也好、指尖也好……哪里都好！
动起来……动起来啊！
让我好好看看他，让我好好碰一碰他，让我……
就让我在这生与死的交错之境，看清这个占据我生命中最重要的所有风景的人。
雨水滴进萤的眼中，聚集汇满后又从眼角滑落下去，就像是她一生也流不尽的眼泪。
她靠在鼬的肩上，表情无悲也无喜。
鼬揽着萤的肩，扶着她慢慢地跪倒下来。
他用手臂垫着萤的后脑，将她整个人半抱在怀里，另一只手却始终紧握着刀柄。萤的血从刀口不断溢出来，沾满他的指缝后又被雨水洗去，那么多的血，粘稠滚烫得就像是她蓬勃而年轻的生命，被雨水冲刷着缠绕在他的指尖。
可自始至终，他的手都没有动摇过一丝一毫。
他抱着萤跪倒在满是泥泞的土地里，草叶和泥水沾满了他的衣摆，被雨水打湿的发垂散下来，落在萤苍白的颊边。
他的指尖是冷的，眼神也是冷的，脸上僵硬得没有半点表情，仿佛在他的灵魂深处再也亮不起一星火种。
鼬俯下身，用下巴蹭了蹭萤的额头。
他低着头，面容就像岩石雕刻一般纹丝不动。他没有表情，也没有情绪，只是做着自己应该做的事情。
其实他很想和萤说些什么，也很想叫一叫她的名字，他们总是分离，有好多话都没能说清楚。但是他想了很久，最后竟然从胸腔深处，挤出一句破碎的哀求：
“……不要死……萤……”
“求求你……不要死……”
他没有什么表情，也没有一丝动作，甚至不期望有人能够给他回应。
在过去那么长久的时间里，他也曾无数次无数次地哀求过——
不要死！
不要死！
不要死不要死！
不要离开……不要丢下我……
不要死……
爸爸、妈妈、止水、大家……不要死……
但是他们都死去了。
他在心中呐喊了那么多遍，喊得声嘶力竭肝肠寸断，但没有人回应过他。他所爱的人们都将他留在原地，让他一个人孤孤单单地活下去。
他这一生，唯有这样一个愿望，却永远无人愿意回应他。
事到如今，就连萤也……
又一次亲手……
“好啊。”
鼬茫然四顾，身边却空无一人。
像是怕他不信，那个熟悉极了的声音又轻轻地回答了一遍：
“好……好啊……”
他恍然惊觉，低头看去。
怀抱中苍白的女孩正展露出被血和雨浸透的笑容，一如既往地温和包容：
“好，我不死。”
他还想与她说些什么，但是她的手滑落了下去，再没有回答了。
天地之中，只有无休无尽的雨。
——【卷一·惊蛰】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