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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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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7号这天,他起了个早,买了不少菜回来。

厨房传来一阵咚咚当当的响声,可能在剁着排骨或者其它什么费劲儿的东西,刀刃碰撞案板的声音,一下一下沉重的回荡在稍显昏暗的屋子里。

屋子不大,简单的两室一厅一卫,木制的老式橱柜,桌椅,能看到因年代而老化的腐蚀痕迹。

通过客厅唯一那扇窗,光线并不怎么能照进屋里,成排的老房子门对门的挨在一起。这处弄堂的光线,被隔绝在拥挤的建筑之外。

太过老旧的地方。三年前这里也曾计划拆迁,妈妈为此高兴了很久,后来,一天又一天,不知不觉就因为各种原因搁置到现在,妈妈从没放弃过,她总跟我说等拿到钱换个光线好的大房子,让我能有个学习的好环境,提到学习她比什么都要上心。然而现在她再也不需要为我操心了。

我看向柜子上方,正中央的黑白照片,照片里的女人带着熟悉的笑容。在脑海规划了无数遍的拆迁款,直到她死去也像个泡影一样破掉了。

厨房的动静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下来,屋里飘荡着食物香味,他哼着歌陆续的端菜上桌。四菜一汤,一个人吃未免丰盛。

依照家乡的旧习俗,吃饭前给死去的人先摆上一碗饭。他拿着白瓷碗舀了一勺米饭放在妈妈遗像前,米饭冒着腾腾热气,妈妈的视线好像隔着白雾正慈爱的望着他。

死人也能吃饭吗?我心里这么想,走过去看了看餐桌,排骨,炒蛋,清蒸鱼,土豆,豆腐汤……看起来真不错。

时针指向9点20的时候,门外响起敲门声。他擦了擦嘴,放下筷子,朝着门的方向看,似乎也想不到谁会这时候来。

“谁啊?”

“是我,小徊,今天得空了来看看你。”,片刻,门的另一侧传来回答声。

妈妈死后这还是男人第一次上门。

一阵无声,门外又补充, “我和你阿姨给你妹妹去买衣服,离你这近,给你也带了双鞋。”

他走过去开门。门外大肚便便的中年男人夹着牛皮包,两手提着印有品牌logo的购物袋,见门开了,红润的脸上挤出一个笑。

“你看喜不喜欢,这是小美特地给你选的。”,男人递过去包装着鞋子的精美购物袋,又歪过头对着旁边的小女孩软下声音,“咱们乖乖特地给哥哥挑的对不对?”

十岁的小女孩只顾低头玩着怀里的平板电脑。

“唉,这孩子……”,男人宠溺的笑了一下,收敛起笑意,重新看向他说,“我也是今天才知道消息,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平常我就让你妈少忙点,每天那么早就起来卖早点,能不出事吗,钱挣得再多也没身体重要啊。”

听着男人的话,他垂下眼,没说话。

沉默缓慢的扩散开来,男人叹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从皮夹数出一叠钱,“这钱你拿着,有事就给我打电话,你妈不在了,还有我呢。”

他没接。

“拿着吧,就当你后面给小美的补课费用我一起给你了,这事你别告诉你阿姨。”

“谢谢叔叔。”

关上门,他将钱放进卧室的抽屉,回到餐桌继续吃饭。那双鞋被扔在门口的鞋架上。

2

从窗户抬头望,能看见狭窄的巷子上方,高远蔚蓝的天空。随着笔芯摩挲的刷刷声,印上白纸的便是这样一副景象。

我站在旁边看着他画。心中给出很高的评价,至少比我水平高多了。要在往常,妈妈看见肯定会唠叨不务正业,不如多听点英语听力这类的话,所以后来我从来只关起房间琢磨我那点小爱好。

还差最后一点细节的时候,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他搁下画笔接起来听。殡仪馆的来电。通知去领妈妈的骨灰。

11月7号这天,是妈妈死去的第三天。本来当天就能领到骨灰,因为我耽误到现在,我很过意不去,妈妈活着的时候尽让她操心,现在想做点什么,却什么也没办法办到。

已经入冬,气温渐低,出门前他多加了件毛衣,走出门的一刻依然被弄堂迎面而来的风吹了个哆嗦。

这会儿,走道上冷清得很,只听得他一个人的脚步声,偶尔看到几个老人三三两两的围坐在家门口闲聊。

昨天下过雨的青石路,积聚着小小的水洼,空气潮湿得像有蛇爬过皮肤,湿湿冷冷的令人不适。

他靠边走,离墙壁隔着一点距离。两边早已发灰的墙砖遍布大块的霉斑。我缩了缩脖子。这里时刻弥漫着一股有什么正在腐烂的味道。

走了二十多米,经过一个拐角时,他撞上了一个老人。“哎哟”,老人提着的苹果滚了一地。

他蹲下身捡。老人眯着眼看了他一会儿,似乎是在努力分辨这是谁家的孩子。

“奶奶,对不起,我刚刚没看路。”,他装好苹果递给老人。

“哎呀,是小徊啊,没事没事。”,老人认出来了,拿出两个苹果塞到他手上,“你拿回去吃,孩子。”

老人是我家前面的张奶奶,和孙子两人生活,儿女常年在外打工。巷子不大,家家户户紧挨着,妈妈做好早点,总是给各家上学的孩子送上一点,邻里关系处得和谐。

“不用了,奶奶,家里有水果……”

“拿着吧。”,老人握住他的手,长叹一声,语重心长的说,“你妈妈很苦啊,平常她跟我们聊起你,笑得都合不拢嘴,她是满满的自豪啊,搞得我们都很羡慕,不像我们家里的臭小子,学习一塌糊涂的,你妈妈这一走,你可更得努力啊,不能叫她失望了……”

我听着他们对话,注意力不由得被对面一只流浪猫吸引,一只蹲在狭窄缝隙中的流浪猫,两个碧绿的眼珠子正对着我们,从幽暗的阴影里射出奇异的光。

我想,它正观察着我们,也许我们阻挠了它原本外出觅食的计划。

其实准确说那猫所在的地方,是个勉强容得下一人行走的死胡同,胡同往里有个能够向右的拐角,那里是流浪猫的大本营。小时候我们几个顽皮的孩子,经常在那里和大人玩着躲猫猫的游戏。没有人会去那里,我很清楚这点。

我冲着那白猫吐舌头,猫迅速闪进右边死角,不见了。在它本来的位置,我看见之前被它挡在身后的东西,一只露出墙壁半截的脚掌。

在腐烂了吧。

“我知道的,奶奶。”

他点了点头,扬起微笑。

老人凹陷的眼睛闪烁着不明意味的光芒。那种怜悯的眼神,妈妈死后,每个人都是这种眼神,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以后你得一个人活在世上了。

然而,目前出现了远比那更糟糕的情况。

我无法与任何人诉说。

3

“这是妈妈对我的惩罚吗?”

遗像上的母亲微笑的看着我,没有回答。

傍晚这会儿,透过小小的窗,光线不太能照亮屋子。他拉开房间的灯,将取回来的骨灰盒摆在妈妈的遗像后面,接着,点燃了一支香。

殡仪馆老头那儿买回来的香,没完没了的推销,大有种不买不让走的架势。

烟雾袅袅上升,浓厚的香味弥漫开来,思绪好像也变得清楚许多。我再次深深吸上一口。

看来那老头没说谎。

能让死者得到平静的香。

做完这些,他转身回到卧室。

卧室不大,布置却比外面精心得多,书桌青翠的君子兰,隔光良好的绒布窗帘,还有那一面贴满整个墙壁的奖状。我撇了撇嘴。这还只是其中一部分,更多的被妈妈细心收藏在一个方盒子里,每每来了客人,她总要借着五花八门的理由闯进卧室,好让房门敞开,使这面贴满奖状的墙清楚的落进客厅那头的客人眼里,说上一两句“你儿子得了这么多奖,真厉害啊”,得到这句话她才肯捂着嘴笑得连连摆手。

老实说我到现在都不明白,为什么不干脆贴在最显眼的地方。

回过神的时候,他已经坐在书桌前摊开了练习卷。我走到他背后看,他在练习卷名字那栏写下“江徊”。

江徊。

这个跟了我17年的名字。

“真烦,明天又要上学了。”,他不满的嘟囔着,手中的笔却没停下来过。

看,连不想上学的心情都跟我一模一样。

房间安静得只能听到笔纸刷刷的声音。

这间房特地做了隔音处理,要不然现在肯定能听到巷子家家户户的动静,炒菜的,洗碗刷盘的,饭桌上你来我往的。

妈妈跟对面人家一直不太对付,他家总爱饭点大敞着门,邀来朋友几个聚在一起吹牛喝酒,直到半夜还能听到不断的欢闹声。为这事儿吵过几次无果后,妈妈怕耽误我学习,咬咬牙给我的房间加装了隔音板。

我躺到床上,无聊的翘着二郎腿看他。

书桌的台灯把他的侧脸轮廓照的暖融融的。

长的不赖。

我给出满分的评价。

他搁下笔,合上卷子,应该完成了练习卷。

下面要干嘛呢?

我跟着他,走进卫生间。

花洒喷出热水。

眼前的身体我再熟悉不过,实在没什么看头。他草草涂抹着沐浴露。胸膛那片狰狞的红色疤痕随着时间已经淡去许多。那是小时候的烫伤,妈妈第一时间带我去了医院,可是痕迹依然留了下来,问了许多医生也说没办法去除。

每当妈妈看到这片痕迹,总会歪过头,偷偷抹掉几滴自责的泪珠。

卫生间充斥热腾腾的水汽,镜子附着着一层薄雾,我偏过脸,除了白色瓷砖空无一物。

水声停了。

他洗好走出来,冲着镜子开始吹头发。

吹风机轰轰响着。

镜子里17岁的男生抿着薄薄的嘴唇,不说话的时候看起来很乖。

我伸出手在他眼前比划着作弄的动作。他刘海下的睫毛眨了眨,关掉吹风机,转身穿起睡衣来。

“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我大声问。

他不理我。

拉开卫生间门,关掉了客厅的灯。

卧室透出来的光线,照着客厅灰蒙蒙的轮廓。

“晚安。”,在进入房间前,他对着柜子上的遗像说。

遗像中的妈妈嘴角噙着一丝神秘的笑意。好像永远在做出某种回应。

门吱呀一声关上,母亲的微笑融入周围的黑暗。

4

不对。

这个世界不对劲儿。

有什么东西被偷走了,一点点偷走,我的整个人生……

早上7点30,天空仍泛着鱼肚白,世界笼罩在一片微暗里。

客厅开着一盏落地灯,温暖的黄色光线,屋里老式的木制家具也染上一层淡淡的温馨。

我站在小窗前往外看。入冬了,天亮的越来越晚。

洗手间传来匆匆的洗漱声。他匆匆忙忙的洗完出来,饭也顾不上,拿起书包狂奔出了门。

还当是妈妈活着的时候吗。我冷笑了一声。不用自己挤的牙膏,洗脸盆盛好的热水,睁开眼睛桌上的早餐。妈妈起的永远比我早,打理好餐车,我的早餐,这就是她每天早上固定要做的事。

好在学校离这并不远,视线里仿佛要刺破云层的建筑尖顶嚣张的直指苍穹。

10分钟足够。

经过前面的十字路口,右转一百米就到了。

他奔跑着,苍白的脸冻的通红。

当经过那个十字路口时,他慢下来。

“小徊,来,快过来,拿着带给同学吃。”

每天这个地方,妈妈都会叫住我,从早餐车拿出来一袋热乎的包子。

那天,应该也是这样的。

“小徊,来,过来啊。”

“来啊,来啊,来啊,来……”

他吸了一口气,加快速度一溜烟跑过路口,将那逐渐变形的声音抛远在身后。

5

赶在铃声响起的一刻正好报了道。讲台上的老师张了张嘴,没说什么。

第一堂课教语文,语文老师是我们的班主任,讲起课来颇有种说书人娓娓道来的味道,学生们都喜欢上他的课。

我站在教室外的走廊,阳光亮的有些刺眼,伸出手,光线透过指缝落在脸上,灼烧一般的烫。

究竟是以什么状态存在呢?

触碰不了,也不被看到。

指缝里的太阳像是得了白内障,刺痛瞳孔的,强烈的白色光晕。

“江徊!”

我吓了一跳,回过头看向教室,只见讲台上的语文老师已然黑了脸,班上学生们一齐望过去那个罪魁祸首——

坐在教室靠窗位置的他。

听到老师呵斥才慢悠悠收回投向窗外的视线。

我松了口气的同时又觉得气愤。

用我的脸给我抹黑,说不过去吧。

6

不出意料,一下课就被叫到了办公室。

办公室坐着几个正在备课的老师。空调呼呼释放着暖气,语文老师的声音也像苍蝇似的嗡嗡在我耳边打转。

“江徊,我知道你妈妈前几天过世了,你很伤心,但是你要抓紧调整好状态,还有半年就要高考了,这个节骨眼对你的人生是最有影响的时候……”

我摇摇头,干脆跑到办公桌另一边逗着语文老师的小仓鼠。

江徊啊江徊,这个名字已经转移了归属权,江徊的人生也跟我无关。

话说起来可能有点怪,但名为“江徊”的魔咒确实,实实在在的打破了。我现在觉得以这种状态活着也不错,姑且称作活着吧,不好奇原因,也不纠结方式,像鬼魂一样虚无缥缈的活着,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被赋予了名字,就跟困在这名字当中一样,做着江徊应该做的事,承受着江徊所要担负起的责任,期望,是很累的事。

黄色的小仓鼠瞪着两个豆子大的黑眼珠看我,一会儿又露出圆滚滚的肚皮,抱着玉米粒啃个没玩。

你也有名字吗?小仓鼠。

门口忽然传来一声响,我抬起头,一高个儿男生背对我飞快的拾着掉了一地的作业本,然后,在一众不解的目光中风也似的跑远了。

他趔趔趄趄的僵硬背影活像大白天见了鬼。

于飞,你丫神经病吧!

我在心里问候他。

7

时钟指向8点40的时候,于飞上门了。

这人不知道吃错什么药,大晚上来找我。我颇为好奇的看着他放下筷子开了门。

一打开门,那小子就白着张脸,鬼鬼祟祟的往里瞅。

他也没说话,只是不动声色的挡住了他的视线。

于飞见自己目的败露,眼神乱飞,倏地指着门口鞋架说,“诶,你这鞋子好,最新款,很贵的。”

“你这个点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呃,不是……不是……”

我听着也着急,恨不得亲手暴打他一顿。我这个死党有时候脑子不太灵光。

“我不知道方不方便问,在办公室里我无意听到的,陈老师说你妈妈死了,真的假的?”

“老师都比我知道的早,你真不够朋友的,我说你今天怎么不找我呢。”,在一阵几乎凝固般的沉默中,于飞飞快的补充。

然而,这段并不恰当的补充,只是让他的鼻子直接触碰在猛地关上的房门上。

他惊呼一声,捂住鼻子忙地后退了两步。

对面人家敞开门喝着大酒的间隙,奇怪的望向这边。

于飞看看眼前关得死死的门,再看看对面不时望向他的几人,摇着头离开了。

我远远跟在他后面,心里纳闷极了。

我怀疑这小子不是吃错药的问题,可能是中邪了。

后面,我的猜测果然有所验证。

于飞家离我家不远,几百米的一条直道,道路有些偏,初冬的晚上这个点除了稀稀拉拉的几个老旧的路灯维持光线,根本看不到有行人来往。

那小子一开始还是缓步走,后来忽然走走停停,在经过一盏忽明忽暗的路灯时,又冷不丁尖叫着狂奔起来。

从我的视角看,他奔跑的背影就像一个受惊乱窜的兔子。

“你有病啊!”,我累的气喘吁吁,在他身后破口大骂。

这句话如同按下了暂定键,那奔跑的身影有一瞬间定格住了,接着回过身在看清来人之后,像是松弛下来的弓弦一般,弯下腰大口的喘气,双目还不忘死死盯住我。我在其中读出了怨念。

“呼……你吓死我了……你才有病,黑灯瞎火的跟着我,刚刚拽什么?”,他叉着腰一边喘,一边向我走来。

我愣在原地,没办法动弹。

“你至于吗?这就生气了。我一下子不知道怎么说嘛,死人对我来说太遥远了。我就想问4号那天发生了什么?你妈好端端的怎么死了?平常一开朗阿姨活蹦乱跳的怎么突然说死就死了……”

耳边的一切声音逐渐褪远,只有宛如蜂鸣似的白噪音在身体内部不断震颤。

究竟……怎么回事?

是梦吗?

难道,所有的,只是做了个梦?

“喂,你怎么了……”

肩膀被人轻轻推了两下。

触感,如此真实。

我猛地攥住他的手。

“喂喂喂,我没有这种兴趣啊……”

“你……再打我一下。”

“这种要求我还没有听过,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再打你好几下。”,说着,他狠狠给了我一巴掌。

我倒抽一口冷气,脸歪到一边。这家伙真是下了十成十的力啊。

“还要吗?”

他抬起胳膊,似乎准备再来,我连忙摆手。

“你等会,不是,我想想怎么跟你说……”,我语无伦次,思绪乱成一团乱麻。

我从没想过,事情竟然还会有转机,以为要一辈子这样活下去。如今出现的转机,究竟想我做什么,我却弄不懂了。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吐出,吸入,再吐出,然后,我开口,“你听着,我没跟你开玩笑,你之前见到的那个我,他,不是我,他很危险,你一定要远离他。”

“什么东西?”

看着眼前一张白痴脸,我一口气堵在嗓子眼。

“就是,我应该已经死了,我也不知道怎么跟你解释,灵异片你看过,就跟那里面……”

脑海忽然灵光一闪。没有任何话语会比亲眼所见更加有效。

我不再废话,挥开搭在我额头的手掌,拉住他的手臂,“走,我带你去看我的尸体。”

8

“4号早上,我妈心肌梗塞进了医院,没救过来,我在医院待到晚上才回家,那天天黑的很早,这个弄堂年代久了,没有路灯,8点多已经看不见东西了,我那时候确认了很多遍,觉得是自己的幻觉,现在来看是真的有人在跟着我……”

“跟踪?怎么会?!”

于飞的脸一片惨白,或许是月光的缘故,他看起来比我还像一个死人。

我摇了摇头,继续回忆那天的情境。

湿而热的手掌,漫长而痛苦的窒息,看不到尽头的黑暗……好像再一次感受到那时的情绪,我呼吸急促起来,心脏跳个不停。

“出事的时候,我已经离家很近了,我能看到对面那家人开着门又在大声的划拳喝酒,我一边觉得不安,一边认为不可能会发生这种事。别看这巷子黑漆漆的,吼一嗓子家家户户都能冲出来,而且当时又不晚,我怀疑了一会儿就没当回事……”

“所以,有人袭击了你?”

“那人从背后死死捂住我的嘴,我连一声叫喊都没来得及发出,就被拖进了这里。”

“我应该是死了。”,我迅速瞟了眼脚边的位置,“这就是证据。”

“等我再有意识的时候,“他”出现了。他完美模仿我的一言一行,彻底的……取代了我。”

说完最后一句,我重重呼出一口气,把头仰靠在又冷又硬的墙壁,全身像是虚脱一般疲惫而无力。于飞站在我旁边没有说话,我们肩抵着肩,沉默缓缓充斥逼仄的窄道。

一缕薄云掩住了月亮,黯淡的光洒落在我们脚边那具尸体上。黑色的,不详的轮廓。我们谁都没有看向它。

“会不会,是“他”做的?”,半晌,于飞艰难的吐出这个字。

我摇头。

视线依稀还残留着虚幻的影像,那个人高高的俯视我,胸口悬挂的校牌在仰躺的,我的眼前晃啊晃……

“11996030220……”

“什么?”,于飞看着我,月光使他的瞳孔显得格外幽深。

“学号。”,我重重揉眉心,“那个人的学号。他是我们学校学生。”

“谁会那么做?我的意思是谁会想杀了你?!他疯了吗!”,于飞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

“不知道。”,我耸耸肩。

忽然,他古怪的看向我,“你,做了什么……你得罪了谁?睡了黑老大的女人还是在某个国际论坛留下脑残言论被悬赏暗杀了。”

“你有没有觉得有点冷?”

“呃……是有点儿。现在冬天也……”

“那是因为你脑子破了个洞,晃晃头说不定能漏点儿水出来。”,我打断了他磕磕巴巴的话。

这白痴终于听出来我在骂他,他抬起胳膊似乎想给我一拳,犹豫了一下又收回了手。我在他的眼里读出几分不忍,或许还有几分怜惜。

我笑了一下,为这段兄弟情产生了足足一秒的感动。

“那你后面打算做什么?”,冬天晚上的气温降的很快,于飞搓了搓手,问我。

“什么做什么?”

“哈?你什么都不做吗?!调查啊!你不想搞清楚这件事的真相吗?!”

“不想。”,我想也没想的回道,“猜就知道不是好事儿。”

他低着头,双掌搓得嚓嚓的响,半天没说话。

我看看天空,月亮掩在云层后面,半明半昧的悬在天边,世界静得好像只有我们两人的存在,不远处的那户人家,不知道今天为什么没有请客喝酒。

天也晚了。我内心在为能否有下一次见面而深深担心,也许今天只是老天突然的大发慈悲,让我和这个世界做最后一次告别。明天会消失吗,或者又恢复成往常没人看见的状态。那是比消失还可怕的事。

“谢谢啊,你能相信我就很好了,其实我也有点害怕,害怕以后会一直这样寂寞下去,现在幸好有你能看见我,也不算太差。”,我语气平静,说完又觉得煽情了些,干干的咳嗽了两声,“好了,也不早了,明天见吧。”

我转身走,黑暗中,事物的轮廓看不清楚。

“江徊!”

他忽然叫住我。

“你甘心吗……甘心变成这样,甘心这么窝囊的活下去,这一点都不像我认识的你,对你来说,他诞生的理由是必须要搞清楚的事。对我也同样如此,这个理由很重要!”

我扯了扯嘴角,没理他,提步走了。

搞清楚真相又如何,时光能倒流吗?妈妈能活过来吗?被偷走的人生,能还给我吗?

9

直到那个人的身影完全的消失在黑暗里,于飞才如梦初醒般的回过头。

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偶尔几户人家的窗透出来昏黄的光。

童年时走过无数遍的路,在父亲挣钱后搬到一街之隔的别墅区后,他依然喜欢跑来找江徊玩,拽着写作业的江徊加入他的“孩子帮”,满巷子疯了般的你追我赶,或者玩起躲猫猫的游戏,如果不巧撞到来往的大人,辨认出一群孩子里自家的小孩,便会被青着脸像提小鸡那样,揪住后领子回家算账。

这就是他和江徊的童年,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这个从小到大的玩伴,那个让他羡慕不已的江徊,已经变得他也不太熟悉了。

头顶路灯滋滋的交替着明暗,前方隐约可见别墅区的轮廓。

他加快脚步,决定好好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

位于与弄堂一街之隔的别墅区里的一栋两层小楼。此时,亮着水晶吊灯的客厅,持续不断的麻将碰撞声中响起震天响的一句“胡了!”

于飞还没进屋,门口就听见了。

他们一家自从搬来这里后,日子过得越来越好,爸爸也越来越忙,一周回不来几次,妈妈则是整天打麻将,就剩他,除了往江徊那儿跑,真不知道去哪里。

他推门进去,被一阵扑面而来的烟雾呛得猛咳起来。

敷着面膜的女主人听见咳嗽声,一边摸牌一边探着头往玄关方向看。看见是儿子回来,复又低下头忙活手上,头也不抬的问,“怎么这么晚啊,跑哪儿野去了?”

“去江徊家了。”

于飞一看,客厅几个妈妈的老牌友聚在一起吞云吐雾,麻将搓的乓乓响。他挥了挥鼻间的烟味,强忍着不适,往厨房走。

“飞飞回来啦,这孩子真是越长越高了。”

“光长个有啥用。一天天的往人家那跑,不见得有人家一半的好成绩,比脑子,差得远哩。”,女人没好气的说。

“不能这么说,我看孩子聪明的很,不是说语文好着呢吗?”,桌子左边,染着一头黄色卷发的女人马上说。

“科科都被江莲凤的孩子甩出一大截,也就语文比人家好一点。”,女人从鼻子里哼出一声。

牌桌上几个女人笑笑说着场面话,“哪有,孩子嘛,各有各的好”。

“那孩子是叫江徊对吧?听说他妈妈前几天搁路口卖早餐累昏过去了。”,正搓着麻将,坐在桌子右边的王奶奶冷不丁来上一句。

女人几个在一起,不管干嘛,总是需要点儿茶余饭后的谈资。几双耳朵竖起来,想听个新鲜。

“哦哟,天天在学校门口的那个?这么辛苦啊。”,对面的琪琪妈惊讶道。

于飞打开厨房冰箱,一瓶酸奶,几个西红柿。

“早死了,进了医院没救过来,孩子小也没搞葬礼,这事只有他家巷子里的人知道。”,女人语气平常,说着无关自己的事。

“不会吧!”,琪琪妈惊叫。

声音大的刺耳,于飞忍不住皱了下眉头。

“真的啊,我搬家之前的老邻居说的,飞飞爸没发达之前,我们家也是住那老巷子里的。”,女人伸长手臂摸过来一张牌,手腕透亮的翡翠绿得晃眼。

“要我说啊,孩子再出息也没啥用,把自己累死享得到福吗?像飞飞妈这样美美容操不着心才是有福分的人,你看,这不住着别墅享着清福嘛。”,黄发女人慢悠悠的接话。

牌桌上的几人一听,高声调笑着连连称是。

“妈,我饿了。”

关上冰箱,于飞冲着女人打牌的背影说。

“儿子自己点外卖啊,帮妈妈几个也叫点水果吃的……”,女人头也没回,一拍桌子大笑,“胡咯!”

10

操场上几个男孩儿正打着篮球,他们在阳光下肆意挥洒汗水,每个姿态都充满无限活力,就连发亮的发梢也透着青春的炽热气息来。

我躺在草坪的一棵大树下远远看着这赏心悦目的画面。一派悠闲自得的样子。然而,表面有多淡然,我此刻的内心就有多煎熬。

我滴溜着眼珠,扫到台阶上一高个儿影子,心里只来得及暗叹一声“还是来了!”,那道身影便朝我直奔而来。我太阳穴突突跳,连忙爬起身要走。一只手拽住了我的胳膊。

“诶,干嘛啊,躲我跟躲鬼一样。”,于飞语气不满。

“我求你了,你别管我了,也别找我了,我想静会儿,我现在觉得你能看见我是个错误……”

我恨不得给他跪下来,磕个响头,求他饶过我。自从那晚过后,于飞没完没了的缠上了我,我现在耳边都回荡着那几句翻来覆去的话,“你真的不做点什么吗”,“你有搞清楚“他”的意图吗”,如果我表现出不耐烦,或者起身要走,他就会说“你坐下来我们好好谈”

我简直要疯了!

“放心,我什么都不说了,你也不用躲我,我就是来打篮球的。”

说完,于飞放开了我,径直朝着操场那群男孩儿走去。

我愣了会儿,靠着树干坐下来,想看看这家伙又要卖什么关子。

年轻男孩儿的群体没有那么难以融入,他很快跟他们打成了一片。

目光的远处高个男生仗着腿长手长,一个漂亮的扣篮轻松夺得了胜利,几个男孩儿不服的摆摆手,表示要再来一场。

手掌下的小草柔软的搔着掌心,有些刺刺的痒。妈妈说过,这些都是没用的东西,不管是绘画,还是篮球。

上课铃响了。悠扬盘旋在学校上方的铃声好似催命符一般,男孩儿们顿时哀嚎一片的散了场。

于飞向我走来,他的胸口因运动而上下起伏。

“我以前很羡慕你,你得到了你妈妈全部的爱,可是现在我发现,我可能在羡慕着一个懦夫。”

说完,他没回头的走远了。

小草刺刺的扎着我的掌心。

11

英语老师是个腼腆的女老师,有啥火了,憋得脸红脖子粗的也不好意思发出来。

年轻的女老师一下下提高讲题音量,眼神每每瞟向角落都带着一次期盼,那眼神好像在说,“赶紧自觉点醒来,不要让我丢脸啊”

然而,教室靠窗的某人依然旁若无人的趴在桌子上睡得正香,我怀疑他的周身可能打开了某种屏蔽罩,自动屏蔽了任何干扰源,包括老师责备的眼神。

我叹口气。

如果不是用我的身份,我很乐意看这出好戏。

其实他的睡相还挺好看,阳光下白到有一丝透明之意的侧脸。一样的脸,格外陌生。恍惚间,像一个幻影。

有时候我怀疑,我是不是有什么双胞胎兄弟。他跟我如此相似,可又有什么不同,我暂时无法辨认出那让我觉得怪异的不同。

他换了个方向睡,校服袖口在他的半边脸,印下满足的红痕。讲台上老师的脸更黑了。

托他的福,这堂低气压的英语课结束时,同学们获得了超过平常两倍的英语作业。

老师走后,教室响起此起彼伏的哀嚎,堪称是怨念冲天。

班上的刺头丁火忽然从座位站起来,冲着周围的同学摆摆手,做出噤声的动作,等到大家对上信号,他一脸微妙的笑容,拿起笔指了指角落熟睡的某人。

阴谋的气息。每个人都心照不宣的闭上嘴,以饶有趣味的眼神期待着后续节目。

红色圆珠笔画上占据整个面料的乌龟。

附字“请叫我爱睡觉的龟龟”

安静的教室,窸窸窣窣的憋笑声。

黑暗中悄悄破土的芽。

也像大洋彼岸振翅的蝴蝶。

那一刻,有什么按钮被不容置喙的按下了。寓意平静的结束还是崩坏的开始?

表里世界的重叠,可能在眨眼间就已经完成。

他颤了颤睫毛,悠悠转醒。

教室安静下来。

“你干嘛?”

一双平静的眼睛,透着几分被搅扰的不悦。

瘦小男孩儿正在他背后恶作剧的手顿时僵住。

没得到回答,他拉过衣服一瞧,白色面料上歪歪扭扭的圆珠笔痕迹。

“是因为你,你害我们多了两倍的作业!”,突然拔高的声音。

他以不带温度的目光盯着男孩儿,看穿了他的心虚。

“给我道歉。”

“凭什么?是你该道歉!对,没错,你该给我们所有人道歉,凭什么你在课堂睡觉,要我们承担后果!不止是我,我们所有人都怪你!”,感受着所有人的目光,气势也像是添了一把柴火,越燃越高。

“哈,这么说,是你们一起的恶作剧咯?”

“这是对你的惩罚!”,男孩儿咬牙切齿的纠正,语气已不复之前的虚弱。

“你用的是这只手吗?”

”什……什么?”

“那么,现在是我对你的惩罚。”

一声拖长的嚎叫划破学校宁静的上空。

接着,桌椅碰倒的声音,混乱而又嘈杂的人群的惊声尖叫。

高三1班在这平静的一天,彻底乱成一团。

我终于明白了哪点不同。

他的出现根本就不是为了取代,而是——

毁掉“江徊”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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