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一、初识的那一天（苏瑀辰视角）

苏瑀辰的记忆里第一次见到谢奕帆，是在小学升二年级前的那个暑假。

八月下旬，夏天已经过去大半，但南国的天气依然热得令人难以忍受，即便坐在车里，苏瑀辰也能感受到远方景色鼓燥的晃动。

——烦躁，一如他当时的心情。

那年从事研究工作的父亲收到南部一所知名大学的邀请，驻校进行一项可望冲击奖项的化学研究。恋家的他，舍不得与家人分开，但又不想放弃这难得的机会，遂决定举家搬来这座步调悠缓的城市。

随着车子驶下高速公路进到车水马龙的市区而后抵达目的地，苏瑀辰也跟着下了车，不出所料地，沸腾的暑气扑面而来，这更加重了他的不快。

于是在鼓噪连连的蝉鸣声中，他再次问道：

“到底为什么要搬家嘛。”

来给他们接风的舅舅江子珵恰好听到这句话。

看着正委屈地瘪着嘴的小外甥，江子珵有些好笑地说：“辰辰这是怎么了？好像不是很喜欢这里。”

“车上就一直吵着要回台北，不想搬来台南。”苏母将粟色的鬓发往耳后一捋，略带无奈地对苏瑀辰说：“别闹脾气了，不是都跟你说了吗？工作关系必须要搬家，爸爸妈妈也没办法呀。”

苏瑀辰闻言垮下脸，奶声奶气地问：“那你们不会换工作呀？”

听着苏瑀辰天真的话语，江子珵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苏母则有些哭笑不得地道：“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工作不可能说换就换。”

“今天要麻烦你了，子珵。”苏父无奈地叹了口气，苦笑地对江子珵说：“他被我们宠坏了，可能不是很好带。”

搬家公司已经来过一趟，并将成堆的箱子摆放在已经装修过的家中，再加上前任屋主留下的长满杂草的院子，这对夫妇接下来有得忙，无法分神照顾孩子。也因此江子珵临危受命，即将担任小孩的一日保姆。

“姐夫别客气，反正我大学就在附近，来回用不着多少时间，再说我也很喜欢辰辰。”江子珵说着蹲下来，珀色的眸子泛起温润的笑意：“舅舅等下带你去公园玩好不好？台南的公园很漂亮喔。”

苏母也弯下腰，哄道：“那辰辰你好好跟着舅舅，爸爸跟妈妈要整理新家，晚点再去接你。”

苏瑀辰没回答。

苏母眉心微蹙，略有些严厉地再次问道：“知道了吗？”

苏瑀辰这才说：“知道了──”但尾音拖长，显然回答得不情不愿。

公园离新家不远，两人只走十多分钟就到了。

沿途行道路上的蝴蝶木开满了蓝色的花朵，在微风吹拂下枝梢摇曳，给酷暑平添了几分凉意。而公园里更是花开盈野，夏天的风裹着向日葵的芬芳迎面而来，一阵扑鼻的清香。

不过漂亮又怎么样？这里又不是他原来的家。

苏瑀辰正想开口埋怨，就听到熟悉的击球声，他一愣，把话吞了回去，反射性地问：“这不是网球的声音吗？”

问完没等舅舅回答，就沿着比他身高还高的向日葵花丛小径朝声音的来源跑过去。

在拐了几个弯后，苏瑀辰果然看到熟悉的网球场。

“辰辰喜欢网球吗？”温润的声音从后头传来，江子珵不知何时也跟来网球场边。

苏瑀辰摇头，目光却一动也不动地盯着球场。

他没告诉舅舅自己曾经在堂哥的陪伴下学过一年的网球……虽然打得很差，连发球都发不好，更别说有什么热忱了。

原以为来到台南，没了堂哥的督促，自己暂时不会碰网球了，却没想到来的第一天，明明只是听到网球的声音，他就主动迎上来……

或许是思念家乡了吧？

苏瑀辰在场边观察了一下，公园里打网球的人并不多，却聚集了许多观众，而多数观众的视线都放在前方球场的一个男孩身上。

那个男孩看起来比自己高了些，眸光澈亮、鼻梁挺直，虽然年纪还小，但俊俏的五官已经隐隐透出未来帅哥的雏型。

“咦？那个不是谢奕帆吗？”舅舅有些意外。

“什么谢奕帆？你说谁？”苏瑀辰不解地问。

“就是那个现在准备发球的孩子，他是我大学室友的表弟，没想到这么巧在这里碰到。”江子珵说完，就自己笑了：“正巧，这样辰辰你就有玩伴，不会寂寞了。”

他似乎看出了苏瑀辰闷闷不乐的原因。

苏瑀辰愣了一会儿，才有些别扭地说：“我才不需要玩伴。”

话毕就见谢奕帆拿球拍了几下，然后向上抛起，身体微倾、肩膀打开，扬起拍子“啪”的一声，有力地把球打了出去──姿势标准漂亮，完全不像小学生该有的程度。

小球如闪电般落在对面球场。

高手球，对方连球都没碰到，谢奕帆直接得分。

“好厉害……”

场外响起掌声，目瞪口呆的苏瑀辰也不自觉跟着拍了拍手。

比赛继续进行。

跑动、跳跃、击打，短短一盘制的比赛，在谢奕帆展现了这个年纪十分难得的高超球技下没有多久就结束了。

谢奕帆回到场边休息区，正拿起水壶想喝水时，就看到表哥的室友牵着一个小孩走过来。

“子珵哥？”看到熟人身旁年龄相若的小孩，谢奕帆放下水壶好奇地问：“这是谁呀？”

“这是我外甥辰辰，以后可能也会常来公园玩，要拜托你多照顾啰。”江子珵亲切地介绍道。

“辰辰？”谢奕帆歪了歪头：“你今年几岁了？长得好可爱呀，是女生吗？”

江子珵忍不住轻笑出声。

苏瑀辰脸色红了黑黑了红，五彩交错好一会儿，差点没掉头走人。

“辰辰是男生喔，年纪跟你一样。”江子珵替他回答。

“咦？可是他长得很好看欸。”

“帆帆不也长得很好看吗？”江子珵抿嘴微笑。

“是吗？”谢奕帆转了转眼睛，又对苏瑀辰说：“我叫谢奕帆，你呢？你叫什么名子？”

苏瑀辰哼了一声：“我干嘛告诉你？”

江子珵见状只好推了推外甥：“辰辰别这样，要好好跟人家相处。”

“谁要跟他好好相处呀。”苏瑀辰有些嫌弃地看了谢奕帆一眼，语带不屑。

“怎么又闹脾气了？刚刚不是还说人家好厉害吗？”

“我才没有！”苏瑀辰不开心地瘪着嘴，说着违心话：“他哪里厉害了？”

这是被讨厌了吗？谢奕帆眨了眨眼。

江子珵拿这个被宠坏的小外甥没辄，只好对谢奕帆歉意一笑。

谢奕帆不以为意，反倒觉得对方瘪嘴的样子很可爱。他忍不住脑袋往前凑，在对方雪白的脸颊上亲了一口。

江子珵这下笑得眉眼都弯了。

苏瑀辰瞪大双眼，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他愣愣地摸了摸自己的脸，爆发了：“你干嘛啊？脏死了，我的脸上都沾到你的口水了！”

“别生气嘛，我们当好朋友好不好？”谢奕帆露齿一笑：“我就叫你辰辰好吗？”

“才不要，谁要跟你当朋友呀？”苏瑀辰一口拒绝。

“为什么不要？我们一起玩不好吗？”谢奕帆热情地拉过小孩的手。

“我才不答应！”

“来嘛来嘛～”

谢奕帆拉着对方的手，讨好地喊。江子珵也一边憋笑一边帮忙哄着：“辰辰不是喜欢网球吗？可以跟帆帆一起玩网球呀。”

“你也喜欢网球吗？”谢奕帆的眼睛亮晶晶。

苏瑀辰正想说他才没有，谢奕帆便从网球袋中拿出一把稍微小点的球拍，清爽地笑着说：“那我们一起玩网球好不好？”

见到递在眼前的网球拍，苏瑀辰突然有些迟疑，他原以为自己对网球是反感的。但看着球拍，他却吐不出拒绝的话语。

良久，他才呐呐道：“可是我不太会打……”

“没关系，我可以教你啊。”

看着谢奕帆脸上灿烂的笑容，再看了看近在咫尺的网球拍，苏瑀辰在内心一阵天人交战之后，终于接过谢奕帆递来的拍子。

熟悉的触感，让苏瑀辰的心神又是一阵恍惚；他不自觉把球拍握得更紧了些。

阳光灿烂、碧空如洗，金黄色的向日葵在明媚的光辉下显得格外耀眼。

而谢奕帆的笑意明亮，眼睛里仿佛有光在跃动着。

×××

八年后。

列车上，因为睡过头差点错过高铁的苏瑀辰，正没形象地瘫坐在椅子上。

苏瑀辰今天起晚了，原因是作了一个很长的梦。

他梦见第一次遇见谢奕帆的那天，那时的他俩都还只是八岁的孩子，正值懵懂无知的阶段。

那天的他因为离开熟悉的故乡而闹脾气，正等着人来哄他，谁知爸爸妈妈不仅没有安慰他，还将他扔给住在附近的舅舅。

苏瑀辰当下觉得自己被敷衍了，心里那是一个委屈啊。被宠坏的他不高兴了，一路上都对着还不熟悉的舅舅摆臭脸，更别说之后出现的谢奕帆了。

然而谢奕帆没有因为他的不友善而生气，看着他的目光始终笑吟吟的。他的笑容有如春风般，亲切和煦，又好像能包容一切的温开水。

既温暖又清爽，这是苏瑀辰对谢奕帆最初的印象。

接着梦境像随意跳接的影片，一幕一幕，重现了八岁那年的记忆。

在梦里，他与他偶尔在人来人往中的校园里牵着手，偶尔在午后明媚的阳光下玩闹；也偶尔，在黄昏斜阳的阶梯上你一口我一口地分享霜淇淋。

记忆中的他总是笑着，间或清爽，间或无奈，也间或纵容。

苏瑀辰有些呆愣地望着列车的天花板，都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没想到还会在梦中怀念起。

不知是不是因为即将前去台南的缘故？

两个月前，基测成绩出来，他的数学考坏了，但因着其他科的满分，还是拿到390的高分。

他来到学校登记志愿，正巧看到青华中学的招生广告，招生广告罗列了师资、呈现了升学率，还以图片展示了走在时代尖端的教学设备。

或许是受招生广告影响，鬼使神差地，在选填志愿时，台北人的苏瑀辰将远在台南的青华中学摆在了第一志愿。而今天正是青华的报到日，他即将前往青华中学……

也不知道这次下台南，还有没有可能再碰上谢奕帆？

这么想的同时，列车发动了，望着窗外呼啸而过的景色，饥肠辘辘的感觉跟着传递到脑海中。

移动餐车刚好进了这个车厢，苏瑀辰拦下服务员，服务员大婶笑着问：“请问要点什么？”

大婶笑容亲切，苏瑀辰也饿了，只是看着餐车上贩售的便当，他却怎么都提不起胃口。

他忍不住怀念起谢奕帆的好。如果是他的话，一定会将一切都安排得很妥帖吧？

他怎么就不在呢？

梦与现实的落差太大，苏瑀辰莫名有些恼怒，却又说不上是对谁恼怒。从小在长辈娇纵溺爱下养成的少爷脾气发作，心想不就是一餐吗，大不了不吃了。

犹豫的时间太久，大婶的笑容已经有些僵了，苏瑀辰这才摆摆手：“算了，我不要了。”

大婶眼角一抽，就推着餐车离开了。苏瑀辰隐约听到她碎念着：“现在的年轻人，不想买还好意思耽搁别人这么多时间。”

苏瑀辰无语，你们的东西看着让人没胃口，怪我啰？

×××

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后，终于抵达台南。

苏瑀辰按着指示找到公车站牌，通往学校的公车刚好摇摇晃晃地驶了过来。

他上了车，车上虽然不至于人挤人，却是座无虚席。苏瑀辰抽了抽嘴角，考虑是不是该花点钱叫计程车，只是小时候的某些经历又让他对一个人乘坐计程车感到有些排斥。

无奈之下苏瑀辰只好走到中段不设席的地方站着，然而到了中途，他就有些后悔了。

空腹的胃、摇摇晃晃的车，加重了他低血糖的症状，更恼人的是巴士上还有一群女孩子叽叽喳喳地说着话。

女孩的声音虽比男孩平滑，但高亢起来也是一种噪音污染，尤其当她们兴奋起来的时候。苏瑀辰隐约听到他们提及“青华”、“校草”、“谢帅的照片”这样的字眼，伴随花痴的尖叫声。

真吵。

苏瑀辰打开背包，想找备用的救命糖，却找不到，大概是走太急落在家里了。

一路颠簸了一个小时，巴士终于到站，才想终于解脱了，可一下车，却立时接触到好似要将人给蒸发的空气──此时已经接近中午，耀眼的阳光一下子刺进他的眼里，晒得他眼晕头疼。

久违的南部，夏季一样闷热得像个蒸笼。

×××

苏瑀辰摇摇晃晃进到校园里，连抓衣领扇风的力气都没有。

校园里熙熙攘攘，三五成群，他跟着人群来到活动中心前的广场，远远就看到布告栏前聚集了满满的人潮。

才出了身汗的他实在不想再进去被人挤，四下望了望，想找个能乘凉的地方。

乘凉的地方没找到，却让他看到了自动贩卖机。苏瑀辰瞬间精神来了──他现在极度需要含糖饮料。

他三步并作两步往那个方向走去，然而或许是脚步迈得太快，才来到贩卖机跟前，他就头晕目眩起来，只觉贩卖机上的标示似乎分裂成好多影子。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感觉好了一些。

苏瑀辰眨了眨眼，抬起手指就要选杯奶茶，一顶帽子突然落在他头上，为他遮挡住刺人的光线的同时，带着笑意的问话也自旁边传来：“你也是新生吗？”

苏瑀辰疑惑侧身，说话的那人挺高的，他的视线在平视下只能对上他的下巴，只好仰起头。在看清眼前人的刹那，苏瑀辰的心脏莫名漏跳了一拍。

那是个非常清隽的少年，五官深刻、笑容清爽，嘴角上扬时绽开的弧线有种独特的魅力。

似乎是留意到苏瑀辰面上不自然的苍白，对方微微一愣，接着便关心问：“你还好吗？”

这人的笑容很熟悉，似乎在哪看过，却因为晕眩的关系一时想不起来。

苏瑀辰眨了下眼，正想开口，只是话还没出来眼前就一阵发黑，随即双腿一软，意识就在这时消失了。

作者有话要说：【注】

基测：2001-2013年间台湾的升学考试，国文、数学、自然、社会、英文各八十分，加作文十二分，总分4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