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亭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难得有些懊丧。
她还没有过这么为难和纠结的时候,周邮臣若是像其他领导一样,甚至是像沈经理一样,惹他不开心了便不开心了。偏偏她很少有不占理的时候,遇到他却好像时时不占理。林晚亭抬手扶额,她实在也不知要如何弥补了。
暂且先这样吧。
小腹隐隐有些坠痛,林晚亭只当是胃炎发作,并不当一回事。
当今的现代都市人谁没有几个慢性病,胃病再常见不过。她忍着这份不适,翻开周邮臣为她修改的报告。印刷铅字的味道弥漫进她的鼻腔,上头钢笔凌厉的笔锋刺进她的眼睛,她努力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辨认他的笔迹。这回他没有刻意写得板正,甚至隐隐可以瞧出几分怒意,她有些难以辨认。
周邮臣改得细致,按他的思路,林晚亭只需将修正意见重新腾挪到电子版本里,一份完善的报告便可完成。改完最后一个意见,林晚亭轻吁了一口气,他修改得太好,整份报告直接上了一个档次,连带着她都有一份难言的成就感,让她将小腹愈加严重的绞痛都抛之脑后。
她将改好的版本发到周邮臣的邮箱,起身想去他办公室再当面感谢一下。
猛地起身,一阵剧痛,她轻吸了一口气。
再抬头,周邮臣从办公室出来,不知是不是林晚亭的错觉,他的余光像是瞥了这里一眼。而后迅速移开,只将赵濛唤了过去,轻声简单低语了几句,头也不回地急着离开。
看着像是要去赶场。
林晚亭只得再坐下,她也有些无奈。
船到桥头自然直吧。
赵濛噔噔噔跑过来,她语气里难掩兴奋,“周总说晚上宴请了容方达的方总,让我们跟着一起去。”她双眼发光,凑过来,低声传着她听说的八卦,“听说荣发达的戚蓝晴戚副总和我们的周总是大学同学,也是年少得志,又有才又美,前不久才传了婚讯,也算是高龄结婚吧。你说,这么郎才女貌的一对,真是可惜了。今天戚总也要列席呢。到时这情况……”
林晚亭额角微抽,只觉祸不单行。
今晚……她得去幼儿园接土豆,这宴席她怕是实在不能参加了。
连赵濛在絮叨些什么八卦她都没心思细听,只在想该如何请假。她平生第一次愈加认定了婚姻对于职场女性带来的弊大于利,她不过是受托带土豆几天,便不得不耽误一些工作。可想而知,在抚育土豆的这么多年里,邢然为之付出了多少,浪费了多少机会。这都是生活的无奈。只是这份无奈显然女性要承担得更多。
赵濛还在继续脑补,“难怪我瞧着这两天周总像是兴致不高,八成是和戚副总结了婚有关,真是虐恋情深啊。”
林晚亭回过神来,她被一语点醒。
竟是这样吗?
她有点明白,又有点恍神,所以她是不小心撞在了枪口上?
这可真是……不凑巧啊。
看来今晚的请假不能敷衍着请,该郑重一些。免得给周总本就不妙的心情加了助燃剂,可别让他以为她是对他、对景南有了意见。曹志远时常提起一个网上的新兴词,好像是叫社畜,林晚亭现今有了一些感同身受。
她轻叹了一口气,时不时抬眼紧盯着周邮臣办公室前的那一块区域,终于,在临近中午时,他回来了。
他身上尚且带着仆仆的风尘,不知去了哪一位客户处。
林晚亭起身,腹痛已好了些许。她心里忐忑,面上却是看不出来,脊背挺直,走得落落大方,赶着在周邮臣关门前轻叩,挤了进去。
周邮臣皱眉看她。
林晚亭掩住心里的尴尬,真诚道,“周总,听赵濛说,我们晚上有一个重要的宴请。我今晚有事实在是走不开……”
她愈说,周邮臣眉头皱得愈紧。
林晚亭竭力不使自己的声音低下去,她都想扶额。且不论周邮臣最近生活里的心情如何,像他这样的工作狂领导必然最讨厌下属时不时因私事耽误工作吧。她自己也是看重工作的人,因而更为格外理解。
只是这样的理解,实在是遇到事了也没有办法。
她还在继续说,被周邮臣皱眉蓦地打断。
他随手拿起椅背上的外套,扔过来,出声道,“你先去一趟卫生间。“
林晚亭有一瞬间的不解和茫然,忽然间她的脸腾得涨红,来不及说什么,她已经不会思考什么,脑袋里一片空白,只顺着他的意思将他的外套顺手披在下身,在腰上随意绕了一个结。
还好景南只有一层,卫生间离得不远,已是接近午餐时候,楼层上也基本没有人,林晚亭才觉得没有那么囧。
她今天穿的是一件黑色的连衣裙,裙子剪裁得当,利落的线条包裹住全身,美艳中带着几分干练。如今这条裙子多了一点美中不足,多了几滴暗红色的污渍,污渍在晕染开来,呈现越来越夸张的趋势。周邮臣的外套才披了不到五分钟,也染上了几点。
这个月她时常熬夜,中途又生了一场病,激素有些不平稳,她以为是胃炎,倒没想到是生理期。
她皱着眉紧急处理,不停向后转着身体,朝镜子里确认污渍还有多少,裙子是很难洗干净了,她有些可惜,又不知接下来要怎么办,正在烦恼。卫生间的外门轻声叩响,她不明所以,走过去,门外空无一人,地上只有一个袋子。
袋子里装着一件裙子,裙子的小票没摘掉,是CBD底层一家难得的平价店的衣服。偶尔她下班早,也会进去逛一逛。林晚亭瞄了一眼,价格她承担得起,袋子里还有一包卫生巾。她心里一动,脸上才消退下去的热意又要蔓延上来,卫生间的香薰味道有些过于浓重,闻得她有些头晕。
她将袋子里的裙子换上,又对着镜子洗了一把脸,平复了一下心情,出去又是一副再坦然大方不过的样子。
林晚亭现在对周邮臣的心情很复杂,周邮臣的外套和自己换下的裙子被装进了袋子里,她拎着放回到位置上,暗吸了一口气,掏出手机从群里找到周邮臣的微信,发送了添加。
手机震动,是邢然。
林晚亭接起,邢然已经出声,“晚晚,土豆今天你不用去接了。“她顿了一下,声音里像是依然带着笑意,只是有些沙哑,”老郑今天回来了,他来接。让土豆在他那里住几天吧。“
林晚亭皱眉,她说,“老郑如果忙,土豆在我这里多待一段时间没什么问题。“
邢然打断她的劝说,“晚晚,我打算离婚了。“她像是终于下了决定,空余几分释然,”土豆迟早要适应两边住的生活,我和老郑都商量好了。这段时间谢谢你。“她说得真心,也坚决。
其中必然有周折,有百转千回的辗转,有眼泪有痛苦,她却觉得这一切都不必再言说了。
林晚亭眉松开,她知道邢然总有断尾求生的本事。
天下间的哪一个女人不是如此呢,看着柔弱,意图找一个依靠,可事到临头,终于会发现,人最大的依靠永远是自己。丈夫亲人朋友,愿意帮忙的已是少数,能帮到点子上的更是少之又少。还好,邢然想通了。她做了当下她能做的最好的抉择。
林晚亭又宽慰了几句,挂断电话,周邮臣通过了她的请求。林晚亭赶紧将裙子的价钱转账了过去,周邮臣并不客套,他收得爽快。
林晚亭道谢,那头也没有回音。
林晚亭大概摸透了这位周总的脾性,他喜欢冷处理。让他不高兴了,不顺意了,他也不会直接说出来,只是与之相处的都难免能感受到他与从前鲜明的不同。这不同在细微处,让人挑不出错来,只是让人觉得别扭。
说实话,这种处理方式很不成熟。
她不知他是不是对所有人都这样。
晚上,她没走,跟着大家一同到了酒店。周邮臣今天繁忙,他扫过来一眼,看到她在,顿了一下,并没多话。
酒店古朴,走的是园林风,是海城一家颇有盛名的私房菜馆。园子后头的竹林参差,影子摇晃,照映进来别有一番都市隐逸的趣味。桌上上着菜,香煎鹅肝莲藕夹,鹅肝一小块,由莲藕相衬,林晚亭抿了一口,以她略挑的口味来说,咂不出什么意味。
她轻舀着面前的浓汤石磨豆腐,豆腐晶莹,在灯光下泛出嫩白的柔光。
周邮臣起身,亲自将方总面前的酒杯满上。
林晚亭知道,今晚的重头戏来了。
周邮臣全无在她面前的脾性,他端着酒杯,和方总把酒言欢。分明是中年男人再油腻不过的应酬,由他做来,却有几分竹下君子的倜傥。他酒量应该是很不错,几种酒混着喝,却也不多喝,除了最开始他敬的那一杯一饮而尽以示尊重,后头旁人再来敬他,他都是抿几口作数。偏偏他看起来真诚又尊重,让人挑不出错来。
方总转过来,轻呷了一口,指了一眼林晚亭,笑问道,“这位是?“
周邮臣一顿,笑着接口道,“我们的实习生。“他一并指了指一旁的赵濛,”这位也是,赵盛海的侄女。“无形中一起抬了身价。
方总一顿,歇了心思,言语里少了一些轻佻,他笑着道,“后生可畏,我敬你们哈。“
林晚亭起身,忙压低了杯沿接住碰杯,“方总,该是我敬您。“
方总一饮而尽,哈哈大笑,众人跟着陪笑。他兴致盎然地指着一旁的戚副总,道,“今晚你们老同学相聚,可要好好喝一杯。毕业这么多年,都在一个圈子里,这是多难得的缘分啊。正该好好珍惜。“
方总这是明显有些喝上头了,林晚亭这才注意到方总旁边坐着的戚副总,她一身蓝裙,脖颈间戴着一串珍珠项链,和想象中雷厉风行的模样全不相同,很有女性气质,瞧着温和可人。就连她眼角几抹淡淡的鱼尾纹也不过只是增加了几分岁月的风韵。
她很美,林晚亭心内感叹道。
想起上午赵濛的八卦,她又瞄了一眼一旁的周邮臣,当真是郎才女貌。
可惜了。
她低头又抿了一口豆腐汤,温热熨帖,腹内的不舒服抚平了几分。
周邮臣并不接话,倒是戚副总接话道,“现在邮臣回国了,以后打交道的时候多着呢。“她言语间不乏亲昵和热切。
这宴说是景南的名义,实际上也就是一个私宴,联络感情用的。几人一通寒暄下来,话题不知怎么又转到几个实习生身上。也就这些新鲜血液能给他们打发打发,找些趣味。方总吃了一口热菜,眯起眼,随口问道,“咱们这宴会摆在晚上,是不是耽误了小年轻们谈恋爱?“
这不,方总一句话气氛又活跃起来。
金融行业看起来光鲜亮丽,实则压力大,枯燥烦闷。
有八卦送上来众人皆是跃跃欲试,容方达作陪的几位自然是站在自己老总这边,跟着起哄。
赵濛笑着接话,像是打趣,“可不吗?不过为了陪方总,恋爱有什么要紧。“
方总和她调笑,在座的都是心照不宣,看着他们过嘴瘾。
酒意上涌,方总问,“小林呢,小林这么漂亮,等会儿男朋友来接吧?“
林晚亭羞涩一笑,算是默认。
周邮臣眼神一黯,起身,倒了酒,“方总,我们再喝一杯。“
话题揭过。
又是一轮觥筹交错,至宴毕,林晚亭只觉得身心俱疲。周邮臣安排妥当,叫了代驾,众人依依不舍,一阵风吹来,林晚亭轻轻抱臂,有点寒冷。
酒宴过后最是荒凉,她径自向前走,不过是喝了几口,她也觉得有些头晕。
她前方,一对璧人站在那儿,在拐角处,并不显眼。
林晚亭眨眨眼睛,一个激灵,酒意顿时消散。
这位戚副总已经结婚了吧?
她怎么这么倒霉,不过是想换个地方等车,就要撞到自己的上司和已婚前女友的□□。林晚亭后退一步,正要转身离去,见周邮臣拉开车门,将戚副总送了进去,汽车启动,离开。周邮臣仍在原地,他双手插袋,侧过身来,寒声问道,“还不过来?“
林晚亭抚额,过去,脑内迅速转动,她移过去。
周邮臣不耐,问她,“你到哪里?“
林晚亭报了地名,车子到了,周邮臣开了后座门,示意她做进去,而后他挤进来,又报了一个地名,巧得很,顺路。
林晚亭有些懵,她还在纠结,该如何向上司表忠心。
等他坐进来,才回过神来。
“怎么?不是男朋友接?“周邮臣问,他言语里有些讥诮。
林晚亭尴尬,“酒宴上的话做不得真。“
“你也知道做不得真?我送戚副总回去是公事公办,你在想什么?“他直接道。
林晚亭回想,他二人确实并未有任何出格的动作,都怪方总言语里的呷呢,和赵濛的八卦,让她失了判断。她怀疑周邮臣这人是个蛔虫,旁人心里想什么他好像一眼就能望清。
太尴尬了。
林晚亭恭维道,“我在想,多谢周总在宴席上的维护。“
这话是真心的。
周邮臣嗤了一声,“随便一个女生在我这里都是这样的待遇。“
这是撇清干系。
林晚亭明白,也知他说的是真的,他确实是教养很好的人。
林晚亭并不将他的坏语气放在心上,她还是真切感谢道,“中午的事,也要谢谢你。“
汽车碾过道上的梧桐落叶,发出细细碎碎的声响。道路两旁的梧桐树兀自矗立着,在昏黄的路灯下发出迤逦的光彩。
周邮臣并不应答,他按了按眉心。
林晚亭不知一个人的气性怎么能这么大,看他在宴席里游刃有余的样子,看起来颇为圆融,也不固执,怎么这会儿又僵又硬,像个石头。他分明也不是会区别对待的人啊。
林晚亭问,“头疼吗?“
周邮臣瞥她一眼,“是啊,头疼。头疼自己是不是耽误了你的事。“
林晚亭想起来这一遭,干脆挑明了说,免得他心里仍介怀,“周六的时候我朋友住院手术,今天晚上也原本是要帮她接小孩放学,后来她说已经解决了。什么也没耽误,周六我确实该早些请假。“她说得恳切,将自己的隐私都干脆摊在了面前。
她觉得他要是再不谅解,那她也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周邮臣眼里的惊诧一闪而逝。
他的表情顿住,侧过脸去,车窗玻璃上映出他的侧脸影子,看着有些迷茫,他喉结微动,“哦,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