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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四】谁不是恰正好行家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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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尽日新。暗墨初微,天色清蒙,凉风沉入窗扇。

骤起鸟鸣。

脆生生从不知何处冒出,并无光影麾领,空荡荡的突然几下叽喳响起,而后四处附和,认识不认识的都啾啾作乐。

再不多时,这啾啾远围里夹入含糊人语,拔栓摇户动静,再混入些水响,木盆置栏咄咄。鸟鸣不知何时悄然。

再一时俱静,只有些渐次响起的轻声见礼。

再片刻,各处又渐渐恢复声响,窗纸上映出的光色也更亮了些。

院子里岑地一声,然后便是噌嚓作响,声锋凛凛。

晨起往前踱步的青面锦履一顿,晃起衫角,再往前,便慢了些脚步。

苏云卿行到院子里,果见是她母亲。陆真缚着袖子,大马金刀蹲坐井栏边,把御赐的长枪当个寻常刀锋兵器操磨砺刃。

她将银锋擦亮,理了理枪缨,斜在一旁。

苏云卿上前问安:“母亲心情如何?”

“尚可。”

都磨上御赐长枪了还尚可,那只能是、尚可。

苏云卿掏出荷包,从那金丝璀璨间取出折叠整齐的小纸。陆真被那金光晃到,倒愣了一愣。一想便知道来处,笑道:“哟,收获颇丰?”

苏云卿答道:“嗯,还有给母亲带的。”

陆真挑眉,探头去看。伸手接过他递来的纸叠子,边拆边问道:“这是什么?陛下什么时候直接给银票了?”

摊开一看,才哑然失笑,作势要扔回给儿子。

苏云卿忙佯拦道:“瑞小侯爷的佳作,小心小心,小侯爷问能不能作拜师的投石。”

“拜你为师?”

“拜您为师。”

陆真递还诗歌,道:“他来我要接待,我去更不可能,函授毫无进益,忙得很,没时间,何必呢?”

苏云卿折回纸张,也不多推荐,一如既往点头:“会带到。”

他看了看长枪,问:“母亲今日要出去办事?”

陆真道:“不错,将你弟弟叫起来,他的因缘,他也去瞧瞧。”

苏云卿便知道大约是什么事,欲言又止一瞬,先应下去寻陆美。

陆美倒也起得早,他们说话间,就见他一手一个包子正往院里来。

随手扔给他大哥一个大胖包子,他在二人面前一转身,面上朝气蓬勃,身周掐丝绞金的层层薄纱轻扬慢落。

一阵青色浮荡。

此时晓霞如绮,煦光破云,他腰间金袋点缀,珠玉耀目,当真是含金啜玉的富贵公子。

陆真二人看他。苏云卿道:“你这……”

陆美拉开衣摆美道:“生绡熟绡的我也不懂,陛下说是凉快东西,怎样?”他凑近苏云卿低声道,“大哥,我就说不能穿得太寻常去见陛下吧,她见我没有穿着光鲜亮丽的,便又要送我新鲜衣裳。”

苏云卿亦学他低声:“是吗?”

都做好成衣了。只怕是什么由头都会送出来的。

陆美收了神通,见过陆真,抿抿唇,问昨日与茅小娘子见得如何。

陆真道:“人家夸赞你的诗,不过是不好拒绝。”

陆美闻言失落,问道:“是吗,若真是这样,天下又只有陛下肯欣赏我的诗了。”

他露出寂寞如雪的神情,眉眼稍装低些,便被苏云卿一把捏住脸,陆真也笑了笑:“陛下一向是鼓励为上。”

陆美救出脸,倒是豁达,道:“陛下说了,不受身份限制夸我的,才是真心夸我,所以陛下自然是真心夸我的。”他想到那歌姬,一时也分不清她是真心还是捧着哄着他而已。

此刻陆宰相也出来,见到众人在,寒暄几句。

他与夫人一般年纪,如今四十有五。眉眼有些异域的深邃,睫浓目明,但因鼻唇温润,而显得面容宽厚。

对着陆美,陆朝章这个宰相,硬摆出眉头深锁的样子:“你说说你,比武打架你不行,翻墙爬树第一名,做不得武将去做个阵前斥候,又眼力不行,你母亲说你认错什么人?这眼力,就是采花翻窗,都要摸错院子的呀。小美要不要上进一下下试试呀?”

说到后面,那眉头早就不知不觉锁不住,露出拐子引诱小童的笑脸。

陆美往后一缩,推道:“咱们家还能出个宰相吗。宰相又不是咱家世袭独占的,不仅不世袭,还得避嫌,既如此,还费心那眉眼官司做什么。”

苏云卿在一旁点头:道理竟然很通顺。

陆朝章捋须道:“也是,升职无望的事,小美不去。”

陆真看不下去,一拍小儿子:“你几时知道过避嫌,天下最闹腾的就是你了。”

陆美装作吃痛的样子,跳开又跳回。他问道:“阿娘,十多年前咱们家没有从龙之功吧?”

他母亲奇道:“问这个做什么,她登基我是一点不插手的。”

“是呀。”陆美确定答案,十分放心,“所以我家没有什么封无可封的危困局面,闹腾就闹腾些吧,我不用怕太受宠呀。”

嗬,苏云卿在一旁侧目,道理竟然还是很通。

*

几人用过早饭,陆真携陆美出门,看一眼宰相,宰相道:“我不去,夫人这个,我如果去了,反倒被人说以官级压人。”

陆真挑挑眉,露出高深莫测的微笑。

陆朝章:有点儿慌。回头看看苏云卿,找补道:“诶你也没去么。”

苏云卿大方道:“我与母亲约了应卯后去。”

陆朝章:……

那边陆真出门,边走边与陆美闲聊:“我昨天看欢月坊里排了新戏,讲的是大家闺秀穷书生……”

陆美诧异道:“这样老套的戏码他们还上?那书生多半是骗人家的财色。”他摆摆手,“什么庙里相会厢房私约,嫌贫爱富高中状元的。”

他母亲一脸爱怜地看他,就是这道理。

宋有狙公,举一反三。

*

几人到欢月坊,接上茅姬,谢过故人。

那人摇着折扇,扇面上糊一团清风。着弟子陪着茅姬,自己站在陆真面前,抬头看她那杆长枪。

“真是久不见它了。”

陆真道:“借你捧一会儿?”

他笑道:“我哪里配摸它,这可是有来历的御赐之物。”

陆真无奈:“好好,你去么?”

陪她站着的人摇摇头,说:“我便不去了。”他轻碰了碰颊上遮颜,露出一半粉面温柔低垂,“难看,给你丢脸。”

陆真不由软声道:“又混说,也罢,”她将长枪抛给陆美,自己揽过小歌姬,同故人告辞,“还以为你爱去看戏,那我们便先走了。”

执扇人挥了挥手,青衫广袖目送她。

这边陆美捧着枪,与歌姬四目相对,见她面上几分尴尬踟蹰,毫无芥蒂的小公子笑笑问好。

“茅姑娘。”

“陆公子。”

陆小公子将枪换到一手,替她接过行李放上车架,后面自有随从帮手,扶着众人分车出发。

*

三司六部集中在内城左近,在四汇交通处设衙,一来便宜官员到宫中上值,二来许多地方升入京中的官员并未能在内城置产,而是在南城北府赁居,日日穿街走坊上衙需行许多路。再有黎民黔首寻官办事,虽一般是去京兆尹,但也有直达六部的,譬如大案直通刑部,赋税直报户部,如今的京兆尹不过管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遇到什么,他自己反要寻直管官员说项。

故而虽然豪强宰邸近宫城,这些衙门却是离闹市民居并不很远。

陆真刚过闹市,就下车换步行,陆美捧枪在侧,歌姬伴行在右。

更有仆从跟用,浩浩荡荡,一众人摆开行列,向衙门行去。

今日天凉,又有大集,闹市倒恢复几分闹市的繁荣景象,行人车马络绎不绝。

这几人本就是吸睛的风云人物,陆美一身青云绣金,俊逸潇洒,歌姬曼妙清丽,端是绝色。更有陆真大袖一鼓,发间银带迤逦,将才女意态悉收,反将豪逸之形尽展。

于是路上行人纷纷瞩目,更有好事游侠闲汉见之前后跟随。

*

一队人马如此到得衙门口,众人观堂上字,见是“清慎勤”三字,外额上书京兆尹。

几朝风云更迭,这京兆尹的位置却一向在此。自来建设如此,左祖右社,学宫泮池。只是在京城,内宫皇城为重。在其他地方,大多按着常规布置。

这京兆尹门楣漆色脱落,露出灰白的木质,门宽柱壮,上悬一副楹联。写着:

“休道民无苦,以律论真,正与人,显义行圣善。

要知天不远,闻讼知情,清为官,昧心报儿孙。”

是旧时笔墨。

衙内静谧空旷,并无人员走动办事。

惟边上搭出个门房,墙上贴着年画、大丰字样红纸。几个皂吏作堆闲聊。见到人来,靠近门的一个移了两只脚出来,坐着问:

“有事?有凭条没有,有约没有?有约要里面的人接你,或者取凭条来,否则不能叫你进去。”

于宫门亦通行无阻的陆美听了半耳朵:……

*

其中一个守门卒丁年轻,看来人众多,起身出来问何事聚集,对人群佯赶几下,道不得喧哗闯入。

众人面面相觑,看向陆真,走在前面的人群让开几步,为陆真等人腾出通道。

陆真见状一笑,扫过门卒并不理会,看向身畔茅姬,伸手引袖请她上前。

小歌姬向她一礼。

簪云鬓,缀琼琚,束腰环佩。她今日穿得郑重,上前几步,踏上台阶,立在衙旁堂鼓前,停了一停。抽出鼓槌,那木槌有小儿小臂粗,上缚红绸。茅姬握在手中,素臂举而粉袖垂,执之交叠一击。

“咑!”

浩浩兮若玄雷击旧界,苍苍兮是乌木撞腐门。

竟是礼乐的起手式。

*

陆真道:“也是个妙人!”

歌姬果然按她昨日说的,以大堂之鼓,奏得投壶之曲。

此乐,跳脱轻快,为嬉戏伴随之曲,以大礼乐之姿奏来,在这京兆尹衙门之前,实在是极尽嘲讽荒诞。

众人见之,哄然叫好,更有人哈哈大笑,击手拍掌,一边口中拟着“嘭、嘭、嗒、嘭、嗒”随乐配它。

那门卒见状,要去赶击鼓之人,被围观的游侠拦下,众人嚷道:“我等有幸观此一曲,你莫添乱!”

“正是,你可见这衣袂翻飞的神仙之姿,岂由得你碰她?”

*

陆真揎拳捋袖,握过银枪,高声朗笑道:“一通鼓。”

你可曾听闻过此曲,它鼓谱如此:

“○、□、○、○、□、□、○、□、○、○、□、半……”

茅姬以击边代鼙,奏得声来,臂振袖荡。

“嗒、嘭、嗒、嗒、嘭、嘭、嗒、嘭、嗒、嗒、嘭……”

衙门里略有些人声,围观者中有人推那年轻门卒,提点道:“你识不得这击鼓人,难道也识不得陪她来的几位贵人?你以为他们衣着华贵却无品秩,难道也识不得方才那儿郎捧的一杆长枪?”

陆美听见了,叉腰站在一旁笑道:“他去不去通报有什么要紧,京兆尹只要没聋,就该听见这鼓声。”

那茅姬正将鲁乐换薛谱,闻言一笑,重重一击捶出一段添眼加花来。

陆真亦笑,这可真是奏乐遇到行家里手。

*

三通鼓过,衙内才有人匆匆赶出,斥问何事。

“何人寻衅闹事,难道不知聚众滋事要被投入大牢的么?!”

他着一门吏夏衫,清凉无汗,循声先看到茅姬,呵斥道:“又是你这小娘,前面不是告诉你,你的事京兆尹管不到么?”

“她的案子管不到,在京城地界为歹人跟随暗窥,京兆尹也管不到么?”

这小吏闻之转身,急赤白脸叱咄道:“什么歹人跟随,怎知那就是歹人,如果是歹人她还好好……”他一顿,见是位挟银枪的华贵女子,从容抱臂立在人群间,于是竟忙不迭收回乱飞的眉眼,假作镇定问道:“敢问足下何人?”

“莫要装相啦,衙役门丁不认得,你也不认得?”陆美从一旁走出,笑嘻嘻道。

他向方才提点门卒的热心人一挑眉,双手一抬显摆他家大佬:“怎好说并无品秩,我是白身,我母亲可是,一品、定国、夫人。”

陆真不承接他的显摆,谦虚道:“到京兆尹来告状的,可不是我这个一品定国。”她拎过长枪,绕开那小吏,将歌姬接下递给陆美,道:“看顾好了,心肝儿。”

而后掂起枪杆,笑着扬了扬首,前向门内道:“三遍鼓过,开个张吧!”

说着便将那盘虬刻虎的丈八银枪提起,过肩,后引,掷出!

好漂亮一记投壶!

作者有话要说:#歌姬:唯手熟尔^_^

#陆真:手熟^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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