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小五和溪川城之间联系最紧密的地方，大概就是一年一度的中元节了。

每到这天，溪川城的人们都会来溪川河河畔，于河面之上放一盏寄托着思念的河灯，河水会带着河灯一路向下，运气好的，确实会穿过阴阳之隔，到达地府，倘若亲人尚未投胎，就能收到这盏思念的灯。

两百年里，夏小五每到这天就会平躺在水中，望着河面上朦胧的灯火，最初的时候还是零星几点，后来越来越多，最后仿佛是天上的银河落入了人间一般，美得不似人间景。

夏小五偶尔也会想，会不会有人也给她放了一盏河灯？

但转念一想，大概是不可能的，除了爹娘之外，她在这世上再无亲人，又无亲密的好友，她一死，这世间估计连记得她的人都没有，又怎么可能会有人给她放河灯呢？

她潜入河底，顺着河流往下，游到阴阳交界地，伸着脑袋看着另一边的地府。

人间多有不愿意投胎的鬼魂，于是各种躲避阴差的方法层出不穷，但夏小五是想投胎的，但是阴差根本就不收她。

期初的时候，阴差们还会防备她，后来见面多了，混久了，阴差们得空还会打趣她又来看地府了。

期初的时候，她还会叫一声阴差老爷，求着阴差老爷把她收走，后来被拒绝多了，她也歇了心思，混久了胆子也大了，见面打招呼的时候就直接喊名字。

渐渐的，人间的鬼们知道了溪川河里住了一个不怕阴差的鬼，地府的阴差们知道了溪川河里住了一个想投胎，但不想害人的鬼。

夏小五得知这个消息后，忍不住想：她生前只是一个默默无名的农户的女儿，想不到死后居然还能再阴阳两界留下大名，真是奇妙！

话又说回来，以前夏小五都是在水里看河灯，不会上岸，以免吓坏岸边的人，今年她大概要在岸边看河灯了，也算是鬼生第一次。

今天一早起来的时候，夏小五就发现宗府比往常要更加的繁忙。

也是，除了要祭祀不久前刚刚离世的赵曼曼之外，还要祭祀宗家的两位家主，也就是宗信的爹娘。

夏小五对这些礼节一窍不通，便只帮了些顺手的忙，其余时间都是坐在一旁，看着他们进进出出，不断的打点着各种东西。

看着他们忙碌的模样，夏小五又忍不住心想：她要不要也祭祀一下呢？

可她能祭祀谁呢？

赵曼曼有宗信他们祭祀，至于她爹娘，她不知道他们的墓在哪里，也不知道她要去哪里祭祀他们，想想还是算了吧，至于其他人，那就没有了。

她与这个凡尘剩下的联系，尚且健康的活着。

这么一想，夏小五突然觉得自己也算是幸运，最起码暂时不用受生离死别之苦。

“小五，”宗信喊了一声，“我们要去祭祀我父母，你要去吗？”

夏小五笑道：“你想我去吗？”

宗信抿了抿唇，有些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夏小五从椅子上站起来，笑道：“那就走吧。”

宗信眼睛一亮，立刻多拿了一份祭品。

夏小五见状，心想：你分明就是想让我去，不然买这么多干嘛？一点都不坦诚，啧！

在溪川城外一个山水相伴的林木园子里，坐落着各式各样的坟墓，这是溪川城特地圈出来的墓地区，城内百姓有亲人去世后，都会在这个地方修建墓地。

在宗信的带领下，三人在小树林中穿行，绕过来往的人，经过坐落整齐的坟墓，顺着一路的香火味，最终来到了宗家父母和赵曼曼的坟墓前。

宗信接过扫把，将三座坟墓之前的落叶清理干净，他扫得非常细致，每一个角落都没有放过，纵观这周围所有的坟墓，大概也就宗信这般用心吧。

扫完之后，宗信和劳管家一一对着三座坟墓磕头上香。

夏小五也给他们分别上了三根香，礼拜三次。

之后便是烧纸钱，从宗信的娘开始。

夏小五依稀记得小时候也烧过这些东西，但岁月漫长，她早就记不清具体的要求了，便模仿宗信的动作，而一旁的宗信正一边烧着纸钱，一边低声说道：“娘，这是小五，她......希望您能保佑她健健康康，快快乐乐。”

为了不出丑，夏小五正尽可能完全模仿宗信的动作，听到宗信的话，她想也没想，直接复述道：“娘，这是小五......”

说出口之后，她才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连忙闭嘴。

一旁的宗信诧异得停住了手中的动作，随后轻笑一声，什么也没说，继续烧纸钱。

夏小五用余光看着他，她怀疑这家伙是在占她便宜。

她想了想，就当是没有刚刚那茬儿似的，淡定地接道：“希望您能保佑大家健健康康，快快乐乐。”

三座坟墓依次烧了不少纸钱，三个火堆静静地燃烧着，突然有一阵风吹来，火焰升腾间，未烧完的钱纸随风而起，打着卷儿似的飞到半空中，像是真的有人接到了一般。

*

溪川城默认的规矩是，祭祀亲人一般是在早上或者下午，到了晚上，则是以游玩为主要性质的中元节灯会。从主街道一头开始，大伙儿会张灯结彩，一直连接到溪川河，像是人为打造了一条灯火通明的回家路。

今晚醉梦楼不营业，所以大伙儿在晚饭后约了时间，一起逛逛这条回家路。

街道上人来来往往，非常热闹，几人互相说话的时候都要大声说，不然会被其它的声音淹没，道路两旁还有各种各样的商家店铺，吃的喝的玩的应有尽有，大伙儿正好没有吃晚饭，便买着各种小吃，互相分享。

夏小五还是第一次参加这么热闹的集会，她一手拿着烤串，一手提着酒，喊道：“好多人啊！”

她咬住烤串一端的肉，手一拉，所有的肉都进了她的嘴巴里，随后她将竹签插进宗信随身带着的废篓子里，一根新的烤串又正好递到了她手边。

“谢啦！”夏小五毫不客气地接过，又继续和另一旁的牡丹唠嗑。

一群人走走停停，玩玩笑笑，最后来到了溪川河。

看着熟悉的河水，夏小五突然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那潺潺流动的溪川河给她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她仿佛和身旁这些好友一样，变成了真正的人。

但不过一眨眼，理智将这种感觉击得粉碎，又转为了另外一种感觉。

夏小五仰头喝着壶中的酒，却越喝越清醒。

她身旁的人们才是真正的与这溪川河毫无关系，而她则是他们的朋友，也是依靠溪川河而生的水鬼，她两边都有联系，如今凑到一起，反倒给了她一种清醒的旁观者的角度。

此刻，她仿佛站在人群里，旁观过往两百年的水鬼生活，又仿佛潜于河水中，旁观宗信，牡丹他们这些凡人的热闹日子。

这真的是一种新奇又不太好受的感觉。夏小五仰头再饮一杯酒。

宗信劝道：“少喝一点，喝酒对身体不好。”

夏小五心想，那是你们凡人的顾虑，这普通的酒可害不了她的身体。

不过看在宗信担心的份上，她还是收手了。

此刻，河边聚满了人，每个人手中都有一盏河灯，他们点燃河灯之后，在河灯上写下怀念之人的名字，随后将其轻轻放入水中。

有的人怀念的人有很多，所以也放了很多河灯，今晚的溪川河似乎尤为的温和，托着它们轻轻地向着远方流去。

在来的路上，一行人就已经买好了河灯，夏小五也买了一个，她趁着没有人看到，立刻在河灯之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她想，既然没有人记得她，没有人给她放过河灯，那她就自己给自己放好了。

写好之后，夏小五轻轻地将河灯放在河面上，看着缓缓游走的那团灯火，她自嘲般的想着：她大概是这世界上唯一一个自己思念自己，自己给自己放河灯的水鬼吧。

夏小五轻轻苦笑了一声，忍不住仰头灌了一口酒。

在溪川河河畔，有商家特地圈了一块地，张灯结彩，铺上地毯，给那些还没有玩尽兴的人提供一个看星星看月亮，斗地主喝大酒的机会，夏小五一行人正好就属于没有玩尽兴的。

一行人租了一块地毯，舒舒服服地躺上去，仰望着天空。

九天之上正安静，繁星闪耀，万里无云，红尘闹市正繁华，热热闹闹，喜笑颜开。也难怪那些商家会看上这块地方。

夏小五提起酒壶，往嘴中倒酒。躺着喝和站着喝的感觉显然是不一样的，她甚至能感受到喉咙滑动的感觉。其他人见状，纷纷效仿。

一群七人本来就头靠头，躺成一圈，如今又一起提壶倒酒，看得周围人一阵惊奇，于是人传人的现象开始了。

今晚注定是个热闹不休的夜晚，也注定是个酒与笑的夜晚。

夏小五原本还觉得这酒喝不醉，可是喝着喝着，她的脑袋突然一片混沌，她使劲眨了眨眼睛，只觉得夜空中的那些星星正围着她打转。

她疑惑地坐起身子，又看到不远处正静静流淌的溪川河。

突然间，一股下河游泳的冲动直冲脑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