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输车缓缓开过减速带，门口站着两排检查人员，不知道是不是青柠的错觉，在经过哨岗的时候，车里的另外三人都偏过了头，有一个很明显的回避动作。

普罗拿出了三人ID卡，在闸口刷过，检查人员却把目光落在后面的青柠身上。他面色微凝：“还有一个人没有ID卡。”

青柠霎时心脏猛跳，ID卡应该是类似人类身份证明的东西，可是他没有。

威尔斯尴尬笑了两声，把青柠往角落里一塞，然后对检查人员说：“这是我弟弟，跟我们一起出去捡垃圾回来，结果把ID卡掉在回收站了，下午我就带他去城防局补办一个。”

检查人员又看了两眼青柠，青柠心虚地低着脑袋，看上去正像个犯错被骂的小少年。于是他拍了拍车窗，把ID卡退还：“下次注意，ID卡丢了要及时补办。”

普罗双手接过ID卡，连声应下：“一定一定，我们都是遵纪守法的好公民。”

检查人员摆手，闸门这才打开。

城门哨岗被远远抛在后面，运输车转过街角，行驶过十字型的广场，广场尽头是威严耸立的黑色尖碑状建筑，云层拢在利刃之后，烈日被割裂为二，肃杀气息裹挟着气流扑面而来。但他们并没有在此处停留，而是一路向东，驶出了繁荣热闹的中心区。

脚步声在空旷密闭的空间里回荡，青柠跟着他们穿过长长的走廊，在走廊尽头停下。

威尔斯打开门，看向青柠：“先暂时住在这里吧。”

这是一个没有窗户，冰冷又黑暗的“铁皮箱”，只有床头一盏小灯亮着微弱的暗光。

青柠刚要开口，就被人从后推了一把，一步踏入房间，随后听到房门从外落锁。

普罗敲了两下铁皮门，笑声从门外传来：“小宝贝，接下来的日子希望你过得开心。”

青柠直觉这不是一句好话。

“你也是被威尔斯抓来的吗？”

青柠转身，发现角落里还坐着一个男孩子。他穿着黑色的长袖，很瘦，骨头在布料下撑起嶙峋的弧度，但是那张脸却是意外的好看，笑起来让人很有好感。

于是青柠想了想，告诉他：“不是他抓来的。”

男孩露出疑惑的表情。

青柠抿唇，老实道：“我是自己跟着他进来的。”

“……噗。”男孩杵着胳膊笑起来了，“真惨，比我还要惨。你被骗了。”

青柠歪头，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们抓了很多男孩子进来，有跟你一样被骗进来的，还有被强行抓进来的。我是走在大街上被人塞进车里绑走的。”男孩轻声叹气，“大部分人都被卖掉了，卖不出去的就留下来继续伺候人。”

“卖掉？”青柠蹲在他身前，细细思考这个词的含义。

人类也会像买卖柠檬一样，买卖自己的同类吗？

“他把我们卖给有特殊需求的客人，有些客人就喜欢年轻、漂亮的小男生。”男孩说，“如果你运气好，可以卖个好价钱的话，被带走之前，说不定还能吃上一顿饱饭，高品质的营养剂味道确实不错。”

青柠蹙眉：“那被卖掉之后呢？”

“没有之后啦……”男孩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笑了笑，“都很惨的，应该会死吧。”

青柠咬紧下唇，突然觉得这顿饱饭，其实也没有很大吃的必要，他还是一直饿着肚子好了。

“我叫时祺。”男孩看着青柠说，“今天是我待在这里的最后一天。所以我决定要离开了。”

“离开？”青柠盯着被锁死的大门，沮丧摇头，“出不去的。”

“我可以从通风口出去。”时祺把青柠拉起来，带着他走到栅窗底下，“但是我需要你的帮助。”

通风口就在屋子的最中间，但是离地面有很高的距离，哪怕是青柠踮起脚，也摸不到栅窗边缘。但如果时祺踩在他肩膀上，两人就可以够到栅窗了。

“等我出去之后，我会带人回来找你的。”时祺抱着青柠，低声说，“所以作为交换，你不可以把我的去处告诉威尔斯。”

青柠看了他很久，没有说话。

“我们是人，不是商品。不能任由威尔斯卖掉我们。这是侵犯我们的人权，要受到城防所制裁的。”

时祺急得脸色通红，“这里还有很多跟我们一样遭遇的人，我们一定要带他们出去。你知道每天都要饿肚子是什么样的滋味吗？”

论起饿肚子，青柠可太懂了。于是青柠想了想，默默蹲下身。

时祺借着青柠的力量向上，压低声音道：“我真的会回来的，我发誓！你相信我！”

青柠其实跟不上他的脑回路，这个男孩在这里实在是关太久了，以至于每一句话都很急切，青柠懵懵地，却觉得这个时候自己一定要做些什么。

于是他给时祺搭了一把手，让时祺很顺利地顶开栅窗，扭身钻了进去。威尔斯是一个A级精神力的人，能一拳头砸穿他们两个人的脑袋，在这种强者的威力震慑下，没有人敢逃跑。但是偏偏遇上了时祺和青柠，一个敢跑，一个敢帮。

时祺在通风管道里爬了一段路，嘴里嘟囔了一句“也太好骗了”，然后又迅速爬回来，迟疑地把脑袋钻出来，问青柠：“你要现在、立刻、马上跟我一起走吗？”

青柠还站在通风口底下，保持着仰头的姿势。发现时祺回来，他愣了一下，然后咬紧了下唇。

房间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没有办法自己爬进通风口。

青柠刚想开口说话，门外突然传来开锁的声音。

两人同时心口一震，时祺嗖地缩回身体，飞快地把栅窗安回原处。在房门被打开的一瞬间，衣角扫过通风口，迅速消失不见了。

青柠退到墙角，看见普罗走了进来。

粘腻森冷的视线先是在他的脸上停留，然后又迅速扫过四周。青柠看到普罗神色陡然变冷。

青柠悄悄往后退了两步，一把抓住了床头的台灯，手心溢满了冷汗。

普罗按了两下耳朵里的通讯器，急声告诉通话那头：“那个叫时祺的不见了。”

对方不知道说了什么，普罗突然笑了。

他看了眼青柠：“新来的小美人还在。”

“他在就好……今晚让他过去？”

青柠猛然抬眼，空气中流淌着难以言喻的危险气息，他感受到普罗幽暗的视线扫过他的腰身，锁骨，透着毫不掩饰的下|流意味，就像一只对着食物垂涎的爬行动物。

“……那也行，就是放手里还没捂热乎就出手了，怪可惜的。”

青柠听到门外凌乱的脚步声，应该是有人在四处搜寻时祺。青柠死死抠住掌心，他还是希望时祺可以顺利逃出去的，毕竟他是踩着自己的肩膀上去的，自己也出了很大的力气。

作为一颗被人精心养育，不用操心吃喝的柠檬，青柠从来都没有这么努力过。

青柠抱紧了自己，试图让自己与角落融为一体，但是一切都是徒劳的。普罗通完电话，抬步向他走过来，青柠感觉到危险。

下一刻，普罗俯身死死盯着他：“前星历时期，古地球有句话叫自寻死路。小宝贝，你放跑了我们的货，现在只能拿你自己来抵了。”

青柠死死咬牙，却被普罗一把握住了咽喉。男人尖利冰凉的手指划过青柠的脸蛋，感受着手下人克制不住的轻微战栗，普罗呵出一口混浊的气，就要往青柠的衣领下凑。

“像你这样漂亮的男孩子，最适合被人玩|弄到哭出来了。”普罗按住青柠的后脑要他跪下，“等你跟过那些暴戾的S级，就知道我们有多温和了。”

就在这个时候，威尔斯赶到。

飞刃当啷甩过来，把普罗的手掌死死钉在墙上。青柠缩身逃出来，看着普罗握着手腕哀叫哭嚎。

他被威尔斯一把扯到身后，对方看清他脖子上的红印顿时怒火中烧，问青柠：“这是他掐的？”

青柠点头。他身后站着很多人，但是没有人敢上前帮助普罗，所有人都如噤寒蝉，冷眼看着鲜血如注流下。

威尔斯掩下怒火，让人把普罗像死狗一样拖出去，然后努力表现出云淡风轻，尽管这个动作让他粗犷的五官都变得略显狰狞。他告诉青柠：“不用害怕，他再也不能伤害你了。”

青柠定定看着他，没有出声。时祺说过，他们都是威尔斯用来卖给别人的商品，所以自己也是。

威尔斯似是没有看出青柠的迟疑，搭住他的肩膀缓步往外走：“听他们说你到现在都没有吃过东西，我带你去吃点东西，然后处理一下伤口。你的身上可不能留下印子，尤其是因为那种劣等的B级。”

青柠瞳孔猝然放大，低声拒绝道：“我不想吃东西。”

威尔斯微笑道：“高品质的营养剂味道很不错，我保证，你会喜欢的。”

他被威尔斯用不容拒绝的力道带出门，而说好的食物，也不过是被随手塞过来的长条状营养剂。青柠小心翼翼撕开包装袋，含住边角，轻轻吸了一口。这种威尔斯能够随叼在嘴巴里的东西，对于时祺他们来说，只有在被卖掉的前一晚才能够拥有。

青柠难过地低头，眼睫在昏暗的灯光下蕴出烟云一样的优美弧度。青柠第一次接触人类的食物，营养剂一口就能喝完，可是他却慢吞吞吃了很久，努力想要分辨出它的味道。

酸的，很涩……喝完之后，舌根在发苦。是很奇怪又很难吃的味道。

威尔斯看向他，问：“不喜欢柠檬味的营养剂？”

青柠猛然停住脚步，死死捂住喉咙，如果仔细听的话，会发现他的尾音是颤抖的：“柠……柠檬？！”

威尔斯示意他自己看。

青柠松开包装袋，拿在手里仔仔细细地看过去，果然发现正面写着“柠檬高蛋白补锌营养剂，给你高品质的酸涩体验”。而在这行小字的上方，还画着一只黄色，挂着露水的小柠檬。

这对于青柠来说简直是巨大的侮辱。他不仅吃了自己的同类，还发现同类其实并不好吃。青柠哽咽了一下，发现喉管里酸苦至极。如果是一颗正常的柠檬，是不会出现这种发苦味道的，他吃到了劣质的柠檬。

可即便如此，那也是他们自己家的柠檬……青柠缓慢地眨了眨眼睛，眼泪唰滚落下来。

“柠檬营养剂常年排在最难吃的食物排行榜第一名，你不喜欢也正常。”威尔斯带着青柠走在迷宫一样的走道中，回身看了他一眼，说，“因为真的很难吃。”

真的……很难吃……

青柠如遭雷劈，震在原地，瞳孔慌然紧缩。哪怕就是在这种境地，青柠觉得自己也要捍卫柠檬的尊严，于是鼓起勇气开口。

“不难吃。”青柠抹干净眼泪，看着威尔斯，认真道，“一点都不难吃。”

“……”

那只是一堆加了食用香精的化学混合物，其实跟柠檬没有半点关联，正常人都觉得难以下咽。威尔斯沉默了片刻，到底还是没有告诉青柠，然后伸手拧开了走道尽头的门。

青柠把柠檬营养剂的包装袋卷巴卷巴放进口袋，郑重地把口袋拍平整。如果自己也有被人类吃掉的那天的话，他的味道一定会比这只同类要好很多。毕竟自己是那棵小柠檬枝丫上唯一结下来的柠檬果子，是表皮最光滑、颜色最鲜亮的那一个。也许到时候，就可以给柠檬种族正名了。

可那个时候他都死了……走廊上诡异妖冶的灯光映在青柠眼底，他浑身发冷，怔松了好一会儿，然后轻声叹气。他还是想要活得更久一点。

墙面上是黑色的大理石板，表面光滑得不留下一丝痕迹，一扇又一扇华丽镶金的走道大门被打开，然后在青柠身后怦然关上。他并不知道自己要被威尔斯带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