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昭颜在一阵痒意中醒来。

顾瑾用手指勾画着她背上纹的一朵半开的牡丹花：“颜色有点淡了。”声音中带着哑。

君昭颜闻言绷直了脊背，起身，披衣，下床。一串动作行云流水，配上她此刻惊慌的神色平添了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她背上的牡丹是顾瑾用银针沾了红墨亲手刺的，那时她趴在床塌上，衣服褪至腰间，露出一大片洁白光裸的脊背。

她浑身颤抖，额头上沁出了冷汗。背上的绵密的痛让她揪紧了身下的锦被，用力到指尖都在发白。

痛苦的□□从咬紧的牙关中泻出，君昭颜眼前发黑。疼……真的是太疼了。

顾瑾指尖捏着针，神情很专注，像是在刻画一件她珍爱的宝贝。

她的丹青很好，落针很稳。手腕转动间，背上一朵半开的牡丹仿佛话了一般，似乎带着清晨的露，凑近就能闻到清幽淡香。

唯一扰乱她的就是每每下针时君昭颜的颤抖，但她不管，伸手按住了她抖动的细腰。

青纱垂幔，就在君昭颜觉得自己要晕过去的时候，顾瑾悠悠开口道：“牡丹是花中之王，殿下身上开着牡丹就是为了提醒殿下，要成王。”王位之争，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只有成王，你才能安全，我才会安心。

……

顾瑾看着她慌忙的背影，笑道：“我逗你的，你怎么这么好骗。”

君昭颜坐在梳妆台前打理自己打结的一缕头发，心中还有些后怕。针刺脊背，实在是太疼了。

顾瑾一步步轻轻靠近她，伏下身凑近她的耳朵：“别生气，作为赔罪，你可以去见裴渊了。”

君昭颜闻言喜上眉梢，不经意转过头，眉眼弯弯的就与顾瑾视线相撞。

顾瑾一怔，呆住了。自从那日以后，她已经很久没对她这么笑了。

君昭颜后知后觉地别过了头，气氛有些尴尬，她抬手准备召人梳妆，却被顾瑾止住。

顾瑾拿起梳妆台上的眉黛，伸手轻轻抬起她的下巴道：“我帮你。”

君昭颜刚想说不，顾瑾就已抬手为她描眉。一缕青丝垂落到她们的中间，顾瑾的一双丹凤眼微微眯着，神色没有了往日的压迫变得有些柔和，目光柔柔的像是含着光，倒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早晨的朝阳透过窗棂轻轻柔柔洒在她们身上，落在彼此的眼中一切都如梦似幻。鸦羽般的睫毛密密的，一下一下随着顾瑾的眨眼细细扫着，像一把小扇子，扇得君昭颜的心痒痒的。

其实，顾瑾不凶的话，还是很温柔的。

描眉，点唇，一气呵成。

末了顾瑾轻轻抬起她的下巴，细细端详了一下，忽然靠近。

君昭颜本能地想后退，顾瑾伸手按住她的后脑道：“别动。”然后朱唇微动，轻轻为她吹去掉在脸颊上的一根细细的睫毛。

“好了。”她松开了手声音难得的温和：“下了朝我便带你去见裴渊，在这之前……”她顿了顿，将君昭颜的碎发别到耳后：“你要乖一点。”

马车上，君昭颜掀开车帘，有些好奇地打量着外边的风景。她已脱下了朝服，换上了一身简单的杏黄儒裙，衣领上绣着海棠花，发上只作为装饰斜斜坠了一只海棠并蒂的步摇。这身打扮像是某个高官家的小姐。

顾瑾看着她好奇的样子开口道：“陛下许久没出宫了吧。”

君昭颜闻言有些不好意思地放下车帘。

她确实极少出宫，依稀记得上次出宫还是在登基前，也是顾瑾带着去看了元宵夜的花市，彩灯如昼，湖上花灯如游鱼远远看着又像是天边的银河。

顾瑾忽然揽过君昭颜的腰将她拉得进了些：“中秋快到了，也是陛下生辰，中秋晚上我带陛下逛夜市如何？”

君昭颜闻言有些心动，可想到是与顾瑾同游，心中又不经有些犹豫了。

“不许拒绝，就当是我送给你的生辰贺礼。”顾瑾轻掐了一下君昭颜的腰，有些恶狠狠地说道。

马车在一处深巷里停了，顾瑾先下了马车然后伸手扶君昭颜下来。

甫一下车就闻到淡淡的酒香，光闻这味儿就仿佛醉了三分。君昭颜疑惑地看着顾瑾闻：“不是应该去怀王府吗？”

顾瑾瞥了她一眼，脸色冷了一下。似乎因为她老把裴渊挂在嘴边感到很不满：“不急，我想先带陛下见个人。”

顾瑾将手放在把手上敲了三下，就听见门内一声响亮的女音：“武呆，快去开门来客人了！”

然后就听见一阵沉稳的脚步声，门一开露出一张大黑脸，张着茂密的粗胡子，左眼还有一道疤，瞧着凶神恶煞的，吓人得紧。

君昭颜默默后退一步，半个身子躲在顾瑾身后。

谁知那壮汉见了顾瑾就像是老鼠见了猫，立刻苦了脸道：“顾将军，参军一事请恕我胡某人不能同意，我现在有妻有子，实在是不能豁出性命打仗了。”

胡武生原是屠户，后来参军同北疆交过手，对北疆一代很熟悉，曾今一人连挑北疆三将很是出名。后来大军得胜回朝，他拒绝了封赏只求了他的战马就离京了，行踪不明。

如今北疆局势紧张，顾瑾身边正缺这样的人才，她几个月前得知胡武生娶妻生子开了家酒馆且在京中定居，便开始借喝酒的由头往这里跑。眼看时机差不多她便表明了想招他为亲兵的想法，却被一口拒绝。好在她这几日摸清了胡武生“怕老婆”的脾气，与胡武生的娘子邱氏又关系不错，想来这件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

顾瑾笑着拍了拍他的肩道：“胡兄过虑了，今日就只是来带家妹喝碗酒的。”

此时邱氏双手撑着腰过来了，边走边说：“怎么了，叫你开个门都这么磨叽！”待看到门外笑容得体的顾瑾遍露了笑：“是顾将军啊，来喝酒，快请进。”

顾瑾抱拳：“劳烦邱姐姐了。”

邱氏连连摆手：“哪里哪里。”

扪心自问，她很喜欢顾瑾的性子，洒脱豪迈，不遮遮掩掩。并且顾瑾的名声在百姓中是极好的，大央朝将军，战无不胜。虽然她因为私心也不愿胡武生参军打仗，但是顾瑾身在高位却不用权力压人，去逼迫他参军。为人又进退有度，大方有礼实在让人难以想要疏远。

况且大丈夫为国捐躯本就是一桩值得称颂的佳事，这件事说到底还是她们不占理。

邱氏挂着热情的笑容为她们引路，顾瑾牵着君昭颜的手跟随着她。门内院中已有不少人交杯换盏。邱氏带他们拐进了屋子后面的一处竹林，走过一段短短的青石板路就见一处凉亭里面放着竹桌竹椅。

陈设简单，环境清幽。偶有风过，竹叶沙沙，颇有意境。

顾瑾携君昭颜坐了，笑道：“邱姐姐，两坛梅子酒顺便带两个小杯子，家妹不胜酒力，小酌即可。”

邱氏应了声，插着腰去屋子里杯备酒。

君昭颜：……

好一个我不胜酒力。

一片竹叶飞旋着落在桌上，君昭颜拾起它在手中把玩，问道：“你不…不常喝酒，平常来此该如何？”

“叫上曹德，现在有你，当然更好。”

……确实，除了萧锦章，她叫任何人都挺靠谱的。

这般想着，彼此之间也不再言语。只静静听着竹叶响声，望着满眼的翠色微微愣了神。

邱娘拿着一个托盘走过来，一壶梅子酒用白瓷酒壶装着，桌上摆了两个白瓷小酒杯，瞧着很小巧可爱。

顾瑾拱手道谢，随即似是想起了什么，略带歉意地说道：“邱姐姐，可否再劳您跑一趟，那两碟小菜先垫垫肚子。”

她想起来君昭颜下了朝就同她来这，还没吃早饭。她体质好，又经常在外征战，忙起来忘记吃饭是常有的事。少一顿多一顿对她来说倒没什么区别，便一下忘了早饭这事儿。所幸现在想起来倒也还不晚。

邱娘笑着应了，声音爽朗道：“不要紧，刚好早上炒了两个菜配着白粥，还望顾将军不要嫌弃才是。”

邱娘走后，顾瑾算了一下时间，替自己和君昭颜各自斟了杯酒，开口道：“陛下可知齐洲何敬？”

君昭颜摇了摇头。

顾瑾瞥见了不远处一抹深绿色的身影，不紧不慢开口道：“那陛下一定听说过何豪光将军的名号吧？”

君昭颜不知道顾瑾突然问这个做什么只能答道：“自然，母皇那一代最杰出的将领之一，只不过在平定南寇后拒绝封赏，卸甲归乡。从此就销声匿迹，倒是可惜了。”

瞥见那道身影走近了，顾瑾抿了口酒，悠悠开口：“确实是可惜，而这何敬就是何豪光将军之子，只是何将军生前没给他挣个一官半职，会武功的人又如同过江之鲫。何敬虽有一腔抱负，但是……”她说到这便不再往下说了，而是垂眸装作惋惜的样子又抿了一下酒。

而此时那某身影，也就是邱娘问道：“那何敬如何了？”

顾瑾像是才看见她一般，眸子闪了闪。

邱娘把吃食摆在桌上，一边摆一边有些不好意思道：“妾身倒不是有意听将军说话的，只是远远走来不小心听了一耳朵，有些好奇。”

顾瑾摆摆手道：“无妨，邱姐姐好奇我便就往下说了。”

顾瑾示意她坐下，慢慢悠悠开口道：“这何敬有报国的志向身手也不错，但苦于没有门路又无人引荐，蹉跎了好些年。如今刚知道有这号人，出于爱才之心差人去齐州拜访。未曾想……”说到这她又坏心眼顿了一下，急得邱娘都要站起来。

顾瑾留意了一下邱娘的反应开始继续往下说：“何敬现在在衙门里当小吏，年逾四十，脸上也没了从前的光彩，只是拜托我的人提携他的幼子。我瞧着他的幼子何忠是个苗子，如今加以栽培已是我麾下的一名猛将。”

君昭颜一边喝着稀饭吃着小菜，一边听顾瑾掰扯。饶是她再迟钝也反应过来顾瑾这是在借着何敬提点她们夫妇，要为子孙后代早做打算。

虽说顾瑾所言不假，可君昭颜还是觉得顾瑾这人贼得很，面上却是不显，一脸平静地喝着粥。

邱氏听完沉思了一会儿，她和胡武生确实不喜欢官场名利，然而男子汉大丈夫有哪个不想年轻时一展雄图呢？这世道想出人头地一代比一代难，她的儿子尚且年幼却也喜欢跟着他爹舞强弄棒，谁能保证他以后不会想要打仗立功，名扬天下呢？胡武生不过三十正值壮年，若是她们此刻安于现状以后为孩子留下的仅仅只是酿酒的方子，但若是此刻选择为孩子挣个一官半职便是给孩子多留了条路。

想到这儿，她的神色开始变得坚定：“顾将军所言，妾身明白了。”

顾瑾等得就是这句话。

“只是，战场刀剑无眼……”她顿了顿：“我所求唯一就是武生能平安回来。”她在说话时一双眼睛始终看着顾瑾，说到最后还红了眼眶。

顾瑾握住她的手：“胡武生在我麾下我必回极力护他周全。他武艺超群，以一敌三，如今虽就不上战场，但每日都在练武，从不停歇，邱姐姐大可对他有信心。”

这也是她这一两个月观察的结果，无论晴雨，胡武生都会抽几个时辰在院子里练武，一手红缨枪使得出神入化，若非如此，她也不会如此费劲心思去招揽。

她身边的确需要这样的人才，大央朝同样需要。

邱氏闻言试了试泪。

顾瑾又道：“我顾瑾可以护他周全，这个皇上可以作证。”她笑吟吟看向君昭颜，眸光微动。

君昭颜咽下口中的食物：“……”这又推给我了？

邱氏顺着顾瑾的目光看向君昭颜，后知后觉地下跪行礼。君昭颜赶紧起身扶住了她：“胡夫人不必多礼。”

在顾瑾灼灼目光的注视之下，君昭颜硬着头皮：“朕可以替顾将军担保，朕也允诺，若北疆与大央开战，待顾将军得胜归来朕会授予胡武生一个虚职，不至于锋芒过胜，也为令郎提供一条好路。”

邱氏再无顾虑，行礼谢过二人便去了前院，想来是去劝说胡武生了。

顾瑾心情颇好，嘴角勾起一道小小的弧度：“陛下有长进。”

“顾将军也不错啊。”君昭颜喝完最后一口粥擦了擦嘴：“这可行吗？”

“自然”顾瑾百无聊赖地把玩着腰上的玉佩：“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更何况…”

她忽然撑起上半身，凑近君昭颜道：“胡武生很怕她娘子。”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