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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忽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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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设天璇镇并做出颠覆传统法则的变革,一开始也许只是想为谢氏阖族谋求长久的、和平而舒适的安身立命之处。但后来,他在实际操作中渐渐多了些更深沉的想法。

如墨漆所言,纵然这次败了,也并不影响他换个地方开辟地盘。但,他若改变不了这个鬼域,至少在某段时间内,他的族人们迫于形势,将不得不臣服于往生域中自古延续的残暴血腥的生存模式和体系,成为其中一分子。

人性中凶残邪恶、本属于兽的一面约束不易,放出来却简单。哪怕谢氏身为相对先进的大昭的世家贵胄,骤然进入这种地方,要想活命,也必须舍弃许多长久以来坚守的观念和原则。一旦大家适应并从中发现了对自己有利之处,再要收敛兽性,重新构建文明与秩序,便难有可能。

他若仅仅是千年后在往生域见惯了残忍求生、人性阴暗的谢七,也许会毫无芥蒂地服从这一套体系,甘愿将其发扬光大。

但他曾做过谢重珩,在永安城的四年见识过王都的秩序和规整,在民间隐居的五年体会过即使是王朝末期,没有受到天灾人祸波及的平静和安全。

往生域的时间流逝与大昭不同,大昭一月,此处一年。他进来的时候是昭明帝嘉平六十五年,族谱上记载爆发尾鬼之战、谢重珩奉旨赴灵尘参战是嘉平八十五年,即使于嘉平七十五年返回大昭安排谢氏撤离事宜,按大昭一年十月计,他有整整一百年的时间在这里经营。

这么漫长的时光,倘若在外面,几乎能占据他生命的一半。如果仅仅用来争夺地盘,然后顺从这套他认为落后的、不合理的、原始野蛮的体系,而不努力做出任何改变,不免太过浪费。

若有机会,他希望他的族人将来在这个外界口中的鬼域中也能像真正的人一样活着,而非文明被野蛮所同化、吞噬后,再极其艰难地重新萌芽、挣扎、对抗。

为此,他愿意从一开始就尽他所能,先行尝试。

如果运气足够好,苍天有眼,也许在这个过程中他能将自己的实力淬炼得足够强大,寻出一条万全之策,除了灵尘境的谢氏旁系外,还能救出永安城中的谢煜和其他嫡系族人。

但这些话,他不能跟任何人透露一点,哪怕是他在这里唯一的盟友。

急促而尖锐的几声哨声打断了谢重珩的一堆乱念。他微微松开握得生疼的双手,忽然有只手落在他肩上,安抚般拍了拍。

身边的人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小傻子,你该相信自己的付出,也该相信你带出来的兵。”

那哨声是军中通用暗号。他回过神来,凝目望去。

领头的十九当机立断,临场改变策略,哨声之后,原本处于劣势的蓝方不再试图合成一个完整的阵型,而是数人组成一个小阵,仍是采取逐个击破的打法。

只是与第二场不同。之前是以整体攻击对方聚在一起的小团队,分而击之;这次是化整为零,以小阵攻击对方整体,诱敌的诱敌,动手的动手,轮番变换,诡异莫测,如群狼噬巨兽,咬完即走,比之前甚至更加灵活、狠辣。

虽然一口一口极其零碎,需要花费大量时间才能彻底放倒对手,极其考验心性和耐力,但在成套铁一般的军纪和规则下打造出来的战士,最不缺的就是这两点。

至此才算是真正没有悬念了,对战以红方全军覆没结束。谢重珩收回结界,列好队伍。

以蒙获为首的百来个闹事者被齐刷刷押在校场最前面。今日军营内外几乎聚集了半个天璇镇的人,在这种武力为尊的地方,被修为不如自己、受训时间更短的对手当众所败,实在是极其丢脸的事。

多数人已经耷拉着脑袋,再没有了一开始雄赳赳气昂昂的架势。唯独蒙获却仍梗着脖子,一脸不忿。

谢重珩行至点将台边缘,扬声道:“各位都看见了,毫无章法、各自为战和通力合作、纪律严明的差距。”

“你们若仅仅只图猎几头野兽,拿几个玉钱,像以前那样,吃了上顿愁下顿,乐趣只在进赌场玩两把,时时刻刻受别的对手武力威胁,是死是活全看命好不好,被什么样的首领统治,留条性命还是酷刑虐杀只在首领心情,自然不必遵从我这些在你们看来没有卵用的规矩。”

“但你们若是认为现在的生活更有意思,活得更像样子,愿意继续以这种方式活下去,并反对再回到原来的状态,就想办法保护它,留住它。”

“我完全可以延续传统法则而不必花费那么多的时间和心思,当你们是奴隶,是牲|畜,是工具,生杀予夺。但我不想活在那样的境地,也不想看见身边的人都那样活着。”

“哪怕你们认为自己没有亲人,没有牵挂,跟其他任何人都毫无关系,但对其余的任何势力而言,甚至对我们自己而言,全天璇镇都是一个整体。要维持现有的一切,除了提高全镇的整体战斗力之外,没有第二条路。”

“天璇是句芒七镇中最弱的一处,也是最容易被其他势力所灭的一处。我要求你们严守军纪,严格训练,是为我,也是为你们,为大家,为所有活在这里的人。”

“你们也可以说,这次死了,过些年又会重活一次。但是各位,重新成型的那个人,真的还是你吗?除了同一把枯骨,他有你的记忆有你的经历有你的想法和感受吗?他能代替你活吗?”

“谁都只有一条命,既然有幸在这个世间活一场,就得活得像个人样。哪怕别人都不拿你当人,至少你自己也该拿自己当人,并为之尽力。你们连死都不怕,还怕为自己争一争,拼一把吗?我言尽于此,日后照常训练各位。但究竟要怎么做,我不勉强,各位自己选择。”

他说第一段话之时尚且有人嬉笑着调侃议论,然而越到后来,杂音越小,整个军营内外,连同周围挤满了人的小山头尽皆寂静如死,只剩鸟鸣虫嘶。

直到最后那段,众人已震撼到近乎呆滞,眼瞳中却渐渐有光芒亮起。

那是一点血性和明悟的光,虽然微弱,一旦觉醒,却蕴含着足以焚毁天地、将一切旧框架推翻重来的力量。

往生域岁月何其漫长,底层幽影朝不保夕,很难有心思和眼界去思考“为什么而活”的问题,拼了命往上爬的各级头目也无非是抱着活下去以及活得好一点这种最朴实的愿望。哪怕天璇镇推行新的制度,大伙都发现对自己有好处,也只是出于本能的服从而已,从未想过为什么要这么做、有什么深层的意义。

然而自此以后,几乎所有人都开始思考自己活着的目标。

于幽影而言,为理想为家国都太过玄幻,但,既然有人愿意给他们这个机会,这些从前如同牲|畜奴隶般的鬼物也想为自己而活,想活得有尊严,想活得像个人。

如果说在此建立新的体系是筑造一座宏伟的宫殿,新制度是砖瓦,那么今日这番话,直接为之奠定了一根核心的坚不可摧的柱石。

谢重珩仿佛没发现四下反常的安静,挥退了其余众人,步下高台,立在那群闹事者前面,淡淡道:“我也不同你们说什么愿赌服输的废话。军令如山,各位今日无论去留,一顿军法自不可少。”

“执行完毕后,若仍旧愿意留下,我自然欢迎,但望各位日后谨守律令,勤加操练;若另有去处,我自然祝各位前程远大。来日战场相见,不必手下留情。”

一番话毕,他唤来副手,将这帮人尽皆押往刑架。感知到高台上的注视,他蓦然抬首,见那素衣皓发的妖孽正单手支着下颌,神色莫测地看着他。

谢重珩一时有些莫名,墨漆却飘然飞掠下来,不似鹤鸟,却更像狐妖,无声地落在他身侧,拖声懒调地感慨:“这场热闹不白看啊!我总以为你从前言语不太多,大约是不善言辞之故。原来忽悠起人来,竟是长篇大论,有理有据,连我都被说动了。”

他半真半假地赞叹:“有时候我觉得你该是天生的上位者。我从前告诉你的那套收拢人心的论调无非纸上谈兵,想不到你不仅学得快,实际运用起来,甚至超出我的意料。”

谢重珩一边往主帐行去,俊朗面容上有些哭笑不得,道:“并非全是忽悠,我只是说了实话而已。带兵不难,哪里及得上先生,统管一镇万千杂事而井然有序。”

墨漆一把拽住他,疑惑道:“原来竟是我想多了?从未有谁将这些不人不鬼的活物视为‘人’的。你居然不厌恶他们,竟还真打算拿他们当人,甚至当自己人了?”

“我从前曾经极度痛恨他们,但后来我觉得,如果我不想也变成那样,就该想办法去改变这一切,而不是一味地恨。仅靠憎恨解决不了问题。所幸有先生指点,我现在有这个机会。”

青年说着,杏眼微微眯起,上下打量了他一圈,莞尔一笑,仿佛想说什么,最后却忍住,只道了句:“凡事总有例外不是?”

就像天下的事并非都有道理可讲。墨漆雪肤玉容,素白衣衫,连长发眉睫都皓皓如雪,眉梢眼角都是无限风情,一举一动皆有风流姿态,安静时一副清隽高洁的神仙模样,行动处尽显冶艳魅惑的妖孽本性,任谁也想不到他却偏偏有个黑透了的名字,以及充满了算计的冷血心肝。上哪说理去!

那天之后,军营中接受训练的幽影们渐渐老实了许多。大约真如墨漆所总结的,是“为了保住这些属于自己的利益”。

做过人,就没有谁愿意再当牲|畜,任凭宰杀奴役。

谢重珩也没着意问过当时闹事的那帮刺儿头的具体情况,只知道个个挨了顿军棍,倒是有一多半都选择了留下来,乖乖回了军营继续受训。只有领头的蒙获,如他所料,伤好后负气而走,去向不明。

鱼饵已下,就等着肥鱼上钩了。

制式甲胄的样品经他核验过,做了些修改,便令人转告墨漆,就照此批量生产。天璇镇没有炼器师和炼器炉,无法打造铁甲,只有处理好的兽皮可做皮甲,但也总比毫无防护强不少。

墨漆效率很高,第一批甲胄很快做好,送入军中。谢重珩暗中将部分兵力调往天璇外围,做了一番布置,检视无误,心里略松。

想起有段时间没见了,他身有痼疾,刚来时还发过一次病,眼下军营里没有什么要紧事,“宋镇主”难得抽出时间回了趟镇主府。

念及他对凤曦莫名的厌恶和痛恨,对往生域异乎寻常的了解,谢重珩疑虑深重,停在府前,终究忍不住回首望向了往生域中心的方向。

一个是此境的神明,一个是外界的来历不明之人。这样两个人,会有什么样的联系,什么样的恩怨?

阴风鬼气,迢迢路遥,望不见无尽山。

里外寻了一圈,墨漆却不在府中,据说已有数日无人见他,谁也不知他去了哪里。

谢重珩正在疑惑,冷不防随身携带的紧急传令牌骤然一热,一阵急促的示警哨声蓦地从中响起,划破阴风鬼气笼罩的空间,凄厉尖锐,此起彼伏。

来得好快!

作者有话要说:啊~我又犯老毛病了,一不小心就又水了那么多个人看法……

其实归结起来就一句:对于你认为不合理的环境,要么设法改变它,要么只能被它同化。

只可惜现世中绝大多数人都没有机会选择前者,大家都在被裹挟着往前走。

当时的小谢是个有些天真的理想主义者。

他的原身是出生于大昭极其上层的世家贵公子,

想为家族提前打造一个安宁平和的理想环境情有可原,

为什么居然会追求底层的平等、幸福,

可能有宝子已经猜到原因了。

第二卷有章会在正文中专门废话一下,讲述这个事。

事实证明,理想终归是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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