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漆却全没注意身后之人的异常。

如他所言，二人果然在山洞里找到个布置精美的房间，想来应该是此处管事、监察一类当值时的书房，内中分门别类，全是不同的材料。

谢重珩随手拿起一片，运转修为查探，居然发现里面详细记载着这种材料的特性、锻造方法、适用范围等等。

至于见识过不少好物的贵公子认知中极其优质的兵器原料，遍布往生域南境的星铁精石，则被随意丢弃在角落里，各种记载也很粗略，用途甚至只有笼统而鄙夷的四个字：实不堪用。

倒真应了墨漆方才所言，废弃之物。

对此物一直寄予厚望的谢重珩心里默默吐了口血，假装没瞧见碧色狐狸眼中不无调侃意味的目光，坦然将那块他视为至宝却惨遭此境原住民唾弃的珍贵岩石放进了手环中。

无论后续如何，今次算是收获颇丰，至少炼器之事算是真正有了希望。

只是眼下刚刚收服祝融，一峰五镇的青壮年需要时日严格训练才能成为真正的战斗力，何况此前物资消耗巨大，短时间内不宜再进行大规模的战争，也就无法立刻开始炼制。否则一旦为奢比尸峰或者朱雀城乃至南境外更加强大的势力察觉，必然引来觊觎和争夺。

至此，诸事具备，只差引燃海魔泪的火种，和恰当的时机，正式开炉试炼。

没有了蚀骨期的保护，要在朱雀城主的飞蜥飞蝠昼夜监视下整顿祝融，继续发展势力，并不容易。各大首领虽不禁止底下的势力私斗，但也不会喜欢过分吞并。

下属三峰，有两峰都合在一起，成为占据了两峰十二镇的强大势力，哪怕是在往生域之外的地方，对任何首领而言，都绝对是令人猜疑和忌惮的事。

专司治理、生产之责的墨漆尚且好一点，无非是下属的幽影们更积极、干劲更足，更有序而已，倒算不上什么异常；但谢重珩需要将两峰至少一半兵力对调，以老带新，缩减时限，按大昭兵制规范化训练兵士，诸多大规模的行动与往生域传统做法全然不同。如果不够隐蔽，被查探到，必然露馅。

要在朱雀城主的眼皮子底下做成此事而不被察觉，不算容易的事。想到这点，墨漆不免生出些好奇。左右无大事，他也就施施然前去看个究竟。

如今谢重珩统领两峰的兵力，为来回方便，将主帐秘密设在了瑶光战线后，原来交战时的疗愈休整之处。

瑶光和判官二镇仍是摆出一副两峰隔着边界对峙的样子，三不五时打一架，都很卖力，瞅着热闹，却也不真打，看上去更像从前天璇的红蓝对战。墨漆看了一圈，渐渐回过味来，不免一笑。

谢重珩竟将两边需要对调的兵士分批驻扎在边界，几场混战下来，双方位置互换，神不知鬼不觉。两峰下属军营中便各有一半训练有素的老兵和纯粹的新兵蛋子，带在一起操练。

这样的效率比直接从头开始整顿祝融不知提高了多少。何况祝融的兵士皆是从需要杀掉别人抢夺物资才能生存的境地走过来的，投降之后立刻就衣食无忧，对新首领简直信服得五体投地。区区军|纪条令，一应照办就是。

短时间的基础训练后，他如法炮制，以镇为单位，相邻各镇之间时时开打，实则全是自己人的分组实战对抗练习。纵然被飞蜥飞蝠小队查探到了，也只当是日常征伐劫掠。

谢重珩驭着战兽从边界巡视回来，正好瞧见那道素衫雪发的瘦削身影等在主帐中，守着一盏烛火，唇角笑意未收，也忍不住明朗一笑：“先生笑什么？”

墨漆单手支着下颌，狐狸眼微眯，似笑非笑地看过去，暧昧烛火下，眉梢眼角便蕴出些勾人的风情：“我笑你这招瞒天过海玩得挺顺手。哪天你将奢比尸一起吞了，朱雀城主也不定能察觉。”

这种点子都能想出来，为什么偏偏在有些事情上钻牛角尖呢？

谢重珩不知他心里在转着什么念头，叹道：“那倒真未必。各势力之间虽有征伐，但也有交易往来，这些都是首领负责的事。何况有些物资我们也需要从外间购入，特别是将来批量炼器需要大量提纯原材料的净灵石，最好提前开始储备。这段混战的日子倒还能拖过去，时间长了，句芒、祝融两峰竟没一个峰主出面的，岂不令旁人起疑？”

眼下奢比尸与帝江攻伐正酣，交易之事，只能与朱雀城进行。但二人皆是在生死薄上挂了名的血食，不能离开所辖地界去见其余势力的人，若是寻两个幽影假冒他们前往，也极容易露馅。

男人瞧了他一会，含着点笑意拖声懒调地：“以宋峰主大才，这点问题还能算回事？”

这是拿决战祝融之前的话回敬他了。

此人还真是半点不肯吃亏。谢重珩失笑，在他对面端正落了座，行动间战甲摩擦，带起阵阵冷肃的当啷声：“先生莫要说笑，这事我还真没想出如何解决，正想着寻个时间，回去讨教一下先生的高见。”

墨漆在桌上倒了点茶水，细白手指捏着根筷子画了几画，散漫的模样，懒洋洋道：“我不能去就山，却可以想办法让山来就我。”

水渍在桌面上拖出极简单的几根线条，谢重珩却懂了他的意思，摇头笑道：“我若是知道敌方有先生这样的人物，会连觉都睡不着的。”

“你睡不睡得着我说不好。”墨漆定定地盯着他，重新将指掌支回了下颌。

对面的青年甲胄严整，身姿端肃，眉如利剑，目似寒星，又久在军中，磨砺出难以忽视的铁血悍厉之意；然而他本身长得极为英俊明朗，世家嫡系子弟的身份和自幼的严苛教养又无处不从骨子里透出清贵雍雅，庄重内敛，彷如一把低调的鞘，将那些锋锐和侵略性都笼在其中，只隐隐泛着些疏离、沉静。

当年名满永安高门贵胄的重珩公子，果然非凡。

碧色眼眸却似乎透过那层俊逸皮囊，挖出了底下昭彰的野心，他拖着嗓音，点了一句：“但奢比尸峰主若是知道你心里打的什么算盘，想必才是真睡不着了。”

山洞里带回的样本中记载，炼石成器必须的辅助材料有两种：出产于朱雀城的提纯材料净灵石和出产于奢比尸峰的天佑玉。

往生域中无人知晓星铁精石的炼制方法，自然也就无人知晓天佑玉在熔炼时的作用。幽影们只知道它能稍稍提高炼器成功率，因此也一向做成饰品随身携带，祈愿幸运，是个并不便宜但很鸡肋的玩意儿。

谢重珩只说要大量储备净灵石，对天佑玉却绝口不提，他的下一步计划，实在已经再明显不过。何况奢比尸还有不少他眼馋已久的飞蜥战队，若是成功，堪称一箭双雕，百利而无一害。

奢比尸与帝江之战论年计，给他们争取了不少时间。待双方都渐渐显出疲态，打得不那么激烈时，他遣了狰营一名精锐装作“开阳镇主”带着孝敬入朱雀城拜见城主，言说如今西线防范奢比尸回头劫掠，东线与祝融战事胶着，句芒峰主和副峰主实在无法脱身，不能亲自前来城里交换物资，请求城主开恩，将交易地点改在东线战场附近。

飞蜥小队查探到的情况确实如此，朱雀城主并未起疑，也就准了。身为南境统治者，自然不可能为了这种小事亲自出马，便指派一位管事押着句芒所需物资，去了瑶光、判官与朱雀城三交界处。

出面交易的却是路商假扮的“句芒峰主”。此人一向勇武，在收服祝融之战中记了大功，早已调任两大核心军营之一的开阳军营副营长，扮起峰主居然有模有样，又善机变。那管事曾见过前任句芒峰主，不免多问了几句。

往生域中，即使是峰主级别的首领私下换人也不是什么特别稀罕的事，路商应付得滴水不漏，又不着痕迹地给了对方些好处。管事全然不疑有他，喜笑颜开地回去复命了。

紧接着，谢重珩如法炮制，朱雀城主不能厚此薄彼，竟也被他顺利得手。这次的物资不少，足以支撑很长一段时日再进行下次交易，两峰峰主不再露面也不会引起外人怀疑。

阴风鬼气日复一日地流转，两峰暗中合并已经许久，久到祝融的战士都已经训练得有七八成模样，谢重珩开始渐渐将大量兵力秘密调往与奢比尸接壤的西线。

一边等待一边加强对战练习中，潜伏在外的狰营精锐传回情报，言说帝江后方不稳，暂且放弃了攻打奢比尸，双方大部|队逐步脱离接触，只有交界处尚存小规模的常规战斗。

几路情报先后到达主帐案头，皆是如此。尤其是最后一通极其信任之人的消息传来后，互相印证无误，他觉着机会来了，当即命人从边界三镇最中间的天枢镇出兵，大肆进攻对面隶属于奢比尸峰的金乌镇，却将重兵隐藏在两侧的天玑和天权。

句芒的兵士往奢比尸方向踏出第一步时，墨漆放下了手里的枯骨和针刀，悠悠然亲自沏了壶茶，碧色狐狸眼中幽暗如深渊，感知着西线战场的状况。

作为支撑整个大后方运转无误、全力提供物资保障、维持安定的人，他虽一向不太过问征伐之事，却也一早就知道他这位盟友的所有计划。

这一战早晚得打，他们已经准备得大致完毕，只差一个合适的契机。显然，谢重珩认为眼下，契机已经到了。

今日之战，注定不同以往，也注定要给战争的发动者留下终身不忘的记忆。

往生域中没有什么事可以瞒过墨漆，甚至没有任何幽影可以逃离他的控制。底下的异动他早有察觉，却既没有给谢重珩半点提醒，更没有试图改变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