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音机嘎吱嘎吱地作响,嘈杂的电波间或着主持人变调的尖锐嗓音,吹拂开白色窗帘,飘然往湛蓝的天空远去。
边渡呆坐在病床上,木偶般一动不动。直到病房的门打开了,铅灰色的眼珠像是刚拧好了发条,缓缓挪动视线。
站在门外的是两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领头的少年人和主治医生相谈甚欢,跟在他身后的三十出头的男子则严肃而紧绷,站姿笔挺得恰似用圆规测量过。
很明显,两人之间,更为年轻的人才是主导。
医生很快离开了,少年走进病房内,轻巧地拉过一张凳子,在病床旁边坐下。
不知是保镖还是监视的男子笔直地站在他身后,沉默地注视着他的动作没发表任何意见。
“我是沈慈,负责调查此次事故真相及灾后赔偿。”
他年纪很轻,目光却清正明亮,气质温和而富有亲和力,让人感到充满信赖。
“很遗憾地告诉您一个噩耗。与你一同旅行的同学在这次山体滑坡中都已经去世了。
“鉴于尸检报告,我们怀疑他们死前服用了违禁药物。你是本次事故唯一的幸存者,也许能提供些许线索?”
边渡张了张嘴,没能发出声音。
“抱歉,是我疏忽了。”少年半是恍然地笑了笑,偏过头公式化地吩咐,“去倒一杯水。”
男子一声不吭地离开房间,他的目光随着他的背影而移动,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才将头转回来,迎上沈慈如同注视正常受害者的平和眼神。
“……我不知道,他们带了什么药物。”
边渡缓慢地摇了摇头。
此言绝非虚假。
结伴出行的同学中,没有听说谁需要经常服药,也没有性格张扬到连行李都会告知别人的家伙。
至于山体滑坡的两个小时前,他们都见着暴雨准备匆匆忙忙下山,在阴霾的天色里,自己注意脚下的道路无法分神,更不可能观察到其他同学是否食用了什么奇怪的药物。
“相信你也能理解,放任随意卖给青少年禁药的罪犯在外游荡,实在太过危险。”
沈慈诚恳地注视着他。
“尤其所有与你一同出行的同学都死了,但你却活了下来。你也许不清楚那份药物是什么,但犯人却不可能不心有疑虑。”
他的态度出奇地友好,虽然这种友好浮于表面。
对方其实大可用更强硬的手段胁迫他说出真相,可由于某些原因,这项计划中止了。
边渡沉默地想着,视线扫过对方的脸。
他看上去不太高兴,至少,有点不太耐烦、提不起兴趣。
“好吧,我明白,这听上去可能有点像是恐吓,不过我们是正规组织,不可能对合法公民做什么的。”
沈慈长长叹气,似乎听见有趣的事一般,从鼻腔里发出一道极轻的嗤笑声。
但这房间里,此刻分明只有他自己在说话。于是这道笑声,便显得格外可疑。
“一个虎视眈眈的、行踪不定的禁药贩子……你害怕也能理解,不过倒也不至于一句话也不说吧。
“我们是为了抓住犯人才来找你的,又不是抓你。换而言之,我们会在危险到来前保护你,你的警惕很没必要。”
他观察片刻,似是自觉在审问对象木然的脸上发现了某些难以启齿的弱点,流露出怜悯的神色。
“你已经回到安全的城市。至少,这栋医院、这层楼、这间病房,都在我们的控制内。大不可必担心自己的证词落人口舌。
“我们只是需要一些可供参考的线索,又不是为了快速结案,不然早把你推出出顶罪,好应付差事了。
“作为唯一的幸存者,你的嫌疑可想而知。不过,我们到底来调查真相,自然不希望冤枉任何一个好人。”
对方打着官腔,样貌倒是颇为正直磊落。
“我没害怕。”
边渡说完抿了下嘴,越是如此,越像逞强。许久,仿佛才想起来般,隐含希冀地望去。
“他们……”
他咽了咽口水,垂下头,发梢遮住了眼睛。
“你在他们身上检测出什么?”
“还能是什么?当然是药物残留。”
沈慈装作不太明白的模样,笑容纯然。
“神经萎缩坏死,这样的伤势,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出现在山体滑坡的受害者身上。”
“按理来说,这次水土流失并不算严重,就近避难顶多也不过像你这样四肢骨折,再因为无法进食饿上两天,没有任何生命危险。”
他遗憾般叹息。
“但他们依旧死了,这很不正常。因为从他们的胃里检测出相同成分作用不明的药液,我们才怀疑你们在山上遇见了从南边海峡对面偷渡来的药贩。
“可既然你的同学们都中了招,为什么你没有呢?除非你早知道那会致命。”
沈慈说完,抬头瞥了一眼,又笑了起来。
“别紧张,我只是开个玩笑。你一个普通学生,也没有渠道了解到这些危险的知识,对吧?”
这是恐吓。
边渡抓紧了床单,但狭窄的单人病房里却没有多余的空间让他藏身。
看来对方是不压榨出点油水誓不罢休了。
他回想着一路上山的细节,数个片段在脑海内如流星飞逝而过,忽然定格在一片掩藏在残垣断瓦之下的阴影之中,心弦绷成一条细线。
“那座山,山半腰的地方有一架栈桥。”
他虚弱地缓缓道来。
“栈桥下是湍急的淮河以及革木茂盛的山谷。我曾听同学说,这里的原住民有种古怪的信仰。
“作物年年丰产,吃不完的粮食酿成美酒。她的父亲曾得了一瓶,我们听到她说起这个故事,就决定来这看看。”
边渡目光空洞,神情憔悴:
“其实我们完全不信这个故事,只以为那是销售商的宣传手段,来这儿旅游也不过图个新奇。毕竟在这个年代,还有奇怪的信仰什么的,很……”
他喉咙吞咽了一下,眼底隐隐可见青黑的痕迹:“那很古怪,哪怕是用作宣传也太过了。”
“我求他们带上了我,但平时我们完全不熟。”随着讲述,他声音愈发低沉,“真的……我没想过自己能活下来。”
“班长是体育特长生,原本他才是生还几率最大的那一个。”
紧张的情绪使他的面部肌肉有些痉挛。
“但现在你告诉我,只有我活下来了。这简直完全无法理解,怎么可能呢?太奇怪了。”
似乎是意外到来的灾难摧毁了他的心智,只能一味神经质地呢喃着,眼角不由自主地抽动,在恐惧——又或灼烧理智的强烈兴奋的驱使下,大脑陷入混混沌沌的迷蒙之中,连自己说了些什么,都无知无觉。
沈慈抽出佩在胸前口袋里的钢笔,置于指间地转了一圈,笑了:“继续。你们还发现了什么?”
他不关心边渡的状态是否会留下后遗症,没有问所谓的美酒是否是他正追查的禁药,也没匆忙质疑村民们信仰的真假。
后两者都可以通过另外的渠道验证,前者则与他的利益毫无关联,不必放在心上。
事情似乎变得有趣起来了。
沈慈眨了眨眼,坐直了身体,打量着正在编织语言的瘦弱年轻人。
他按住钢笔,指腹轻柔地停在笔盖上,不再继续烦燥地抚摸。
“栈桥连接到另一座山的山阴面,我们在长满野生菌子和藤蔓的林地里迷路了许久,在苔藓下面发现了一块残缺的石碑。”
边渡察觉到愈发紧张的气氛,咬住嘴唇,绞尽脑汁将一路遇见的事件打乱顺序,梳理成新的脉络。
“那上面的文字云里雾里,字形也不是现代的样式。我们没一个看得懂。
“班长和大多数同学都主张将其扔掉,但方纤——就是家里买到过本地产的麦酒的女同学,她把石碑藏进了包里。"
“我在队伍边缘看见了她的动作,其实还有别的同学站位就在我旁边,他们肯定也看见了。但我们谁也没说。”
他心虚般声音越发小了下去。
“我们都认为它不重要,是的,完全不重要。"
沈慈的表情一直非常平静,耐心地听着远番荒唐而混乱的描述,没作出任何评价。
他实在是个万分合格的倾听者,没人能做得更好了。
收了那些咄咄逼人的审问措辞后,整个人仿佛风平浪静的江流,日光粼粼之下,温暖的空气舒缓又散漫。
这独有的态度,使其拥有了一种宁静而包容的气质。
那像是种叫人心醉神迷的香蜡,经由火焰烧灼,在飘渺的云烟里,昏昏沉沉地向下坠去。
多可怕啊。
受到这份亲和力的侵蚀,边渡猛地打了个寒颤惊醒过来,弯曲的指节不自觉地发抖。
“傲慢使人走向灭亡。”沈慈似有似无地感叹,“如此年轻,只是因为一时大意,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
这般老生常谈的论调出自一个比死者还要小的少年口中,不免叫人感觉滑稽。可是,某种强烈的危机感却突突直响,在太阳穴旁边兀自盘旋。
他似乎在模仿什么——某个人,某种反应。
边渡低下头去。
“是的,本来不该这样……太可惜了。”
他接过话头,唯唯诺诺地说。
但悄然抬起眼,想要观察对方的反应,却迎上始终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后,心中突地一跳。
总感觉,这话里的遗憾之情,似乎另有所指。
“咚咚咚。”
沉稳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沈慈的怀里同时响起一阵铃声,他翻开手机,按下接听键。
“医院热水间坏了,我从车上带了水过来。”
说话者的声音一如他想象中沉闷,声调毫无起伏,一板一眼地请求许可。
边渡抬起头,透过门上的玻璃窗,看见对方正望着室内。
“您如果不介意,我现在送进来给您。”
那双半点光彩都没有的眼睛,看上去不像是个人,反倒像是条暴晒多日、皮肉腐烂的死鱼。
作者有话要说:◎ 情报回顾
1. 道具线索:禁药
〖神经刺激类药物,过量使用会导致神经细胞萎缩至死亡,可溶解于酒精等物质。〗
2. 秘史线索:石碑
〖时代不明、来历不明、内容不明。出现在西南某处村落附近,文字以图形的形式呈现。〗
◎ 新文导读
时隔多月,我开了第二本书,抱着练习人物刻画的想法选了纯爱频道,做了些微不足道的准备,但自觉没有太大的把握。
我尽量减少心理描写,把故事写得简单明了些,但想要改变习惯确实不是一蹴而就的事,只能说尽力而为。
本书延续了上一本的世界观,以及在作话里总结信息的写法,主要是用于我修文时检索关键词,这样会方便一点,诸位大可选择直接跳过。
最后,感谢诸位愿意点开本书的读者,我不胜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