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难中更容易诞生信仰，一是战争，二是天灾。”
讲台上的老教授用粉笔勾勒出惨白刺目的文字。
“自然教会的信仰可从偶像的形象，归类为原始海洋和母系氏族崇拜，起源相当古老。”
“人类从何而来？世界为何诞生？物质和能量的起源在什么时间点，又会在什么时候迎来终结？”
老教授推了推眼镜。在讲台前坐下。
“我们的认知是一个圆，圆圈以外是未知，命名为神学，圆圈以内是已知，命名为科学，中间的临界线，则是不断提问、突破极限的哲学。”
他不疾不徐地讲课，乔茜就坐在教室的边缘，看着边渡拿着一支红笔，把笔记本上的差异逐一圈出，在旁边另做修改。
“你以前上过宗教史的课？”她侧头看着笔记本。
边渡写完最后一个字，才把笔记本合上：“感兴趣的时候在都城大学旁听过，后来发现那边的教材大多有意遮掩，老师甚至连四十岁都不到，就没再去过了。”
乔茜趴在桌子上，无聊地用指甲画圈：“你歧视年轻老师？”
“那倒没有。”他平心静气地反驳，“保持这样的一无所知很好，但淮明的人，要像他们一样糊涂生活，说不准哪天就死得不明不白。”
在墙外的人需要粉饰太平，但在墙内的人需要对危险一清二楚，否则会活不下去。
“淮明西面多山，植被茂盛，野兽和飞禽藏匿在丛林里。南面和南洲只隔了一道海峡，战乱中，经常有人想偷渡去经济繁华的中原，这里就是外来者的第一道补给站。”
教授用老年人特有的不疾不徐的语调，讲述着不久的从前，但教室里的年轻学生没这么好的养气功夫，能维持平静的是极少数，一个二个都愤愤不平，四周出现好几道扳断铅笔的响声。
“最重要的是，沙土并不合适种植稻谷。恶劣的生存环境让本地人习惯冒险，在海里打捞食物，在山林里布置陷阱，但凡有一次收获，就能让全家吃饱一次。
“饥饿之下，所有人都在发疯，那时候吸血鬼的数量远超现在，你甚至不知道，到底是人装成吸血鬼在捕猎，还是环境紧迫到，所有人只有转化成吸血鬼才能活下去。”
乔茜在桌上磨指甲的动作骤然停下。
“吸血鬼是由人类转化来的生物”。
外界公认的秘密，在这里竟然只是随便一个人类学生都能知道的常识。
她慢慢坐直了身体，正准备认真起来，但一道爽朗的男声把沉闷的气氛瞬间打破。
“我知道！‘泉先’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
四周陷入了可怕的安静之中，所有人的视线都凝聚在这个男生身上，就连边渡都放下了钢笔，揉了揉手腕。
“真有勇气。”他低声笑了，“又是一个早年搬家去外地的淮明人。”
乔茜莫名觉得他的笑容让人有些毛骨悚然。
那是很正常的温和表情，但窗外徘徊的树影落在脸上，留下了锯齿状的可怖阴影，晃眼之间，像是看见了准备捕猎的鲨鱼的牙齿。
老教授很宽容地原谅了年轻人鲁莽的言辞：“那时候，还没有‘泉先’这个特指的代号，我们叫她‘人鱼’，食之可以不老。”
台下轻微地响起咽口水的声音，以及带着恐惧的窃窃私语：“那当时……有人动手了吗？”
“没人敢动吧。”一个女生小声回答，“说是人鱼，其实就是怪物嘛。”
人鱼在临海地区和内陆城市的传说呈现两极分化，一说是人身鱼尾的美人，另一说是浑身滑腻、四脚蹼状、尖牙扁嘴、喜欢趴在礁石上嚎叫的海兽。
“看来大家都对过去的事比较感兴趣。”
老人神态温和地说。
“她刚上岸的时候，非常虚弱。人类不敢靠近她，但饿昏了头的吸血鬼没有理智，他死了，连骨头都没留下，沙滩上非常干净。
“原先满身都是海藻和水草、看不清面容的怪物，饱餐一顿后，变成了姿容端庄的少女，模样比当时的我还要年幼，她快速掌握了本地的方言，要求我们带给她更多食物。”
大多数人的脸上，此刻浮现出困惑不已的神色。
泉先还需要人类帮她捕猎吗？
他们为了这条矛盾的信息而质疑，因为在认知中，泉先比吸血鬼强大许多，而人类大多还不是吸血鬼的一合之敌。
“淮明市最多的就是四处袭击人的吸血鬼，他们原本是人，在变成鬼后，很快丧失理智，丢给怪物处理掉尸体，还能防止瘟疫发生。”
老教授幽默地说着，自发地笑了起来。
“她得到食物后，逸散的魔力滋养了土地，我们第一次有了割不完的食物，而这促使当时的人们为她去找更多的吸血鬼，无论那些吸血鬼有没有理智。”
乔茜打了个寒颤：“从受害者变成加害者？”
“你在害怕？”边渡偏过头，眼神平静无波。
她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边渡留下半句未尽之言：“吸血鬼确实很可怕，人类的贪婪也很可怕，但更可怕的是——”
“人心的贪婪养出了鬼，淮明市完全成为了吸血鬼的城市，只有懵懂无知的孩童逃过一劫。”
老教授的话与他无缝衔接。
“整座城市被登上陆地的人鱼少女圈养了起来，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出不去。”
“不对劲。”
乔茜咬住手指，两眼在头脑风暴中失去焦点。
“‘人鱼’现在待在西边的山地里，一步也没出来过，为什么会有如此巨大的转变？”
“东洲正在打仗，首都早沦陷了，一群土匪争得你死我活，最后有人胜出，失败的就往南方逃，想通过淮明市的港口，跑到南洲去。”
老教授笑呵呵地擦了擦眼镜，温和地评价道。
“这种行为，我们一般称其为——自寻死路。”
不愧是能活到现在的老人，想必就是这张毒辣的嘴让他从泉先的手中逃出生天的吧。就算不吃，当个解闷的工具也挺好的。
边渡表情有些微妙地放下笔。
“他们闯进来了？”有学生惴惴不安地问。
“不仅闯进来了，而且还带来了身后的追兵。”老人不疾不徐地说，“别看当局风评挺好，早年都是吃人血馒头起家的，一进来就想把人鱼给抓进实验室，四十年前淹没了整个内陆的大洪水，也正是由此而来。”
“那群家伙，把人鱼当成吸血鬼，连底细都没摸清就急忙动手，可不是吃了大亏。”
老人半是嘲讽半是感慨地说，发出一声惋惜似的悲叹。
“好不容易停歇战乱，又立刻迎来天灾，教会就是在这个时候发家的，后面，就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了。”
在周围的学生听得津津有味的时候，乔茜敏锐地发现了不对。
“边老板，”她戳了戳边渡的胳膊，在下课铃的遮掩中，窃声问道，“他是不是有意在避开评论教会的发家史？”
“那不是正常的吗？”边渡合上笔记本放进挎包，起身准备离开，“这座城市里，有几个敢得罪教会？”
“但他们不畏惧拥有非人力量的泉先，反倒畏惧一个人类组织？”
乔茜发现自己看不明白了。
“你以为泉先是以什么状态待在西山的？她登岸之前就受伤了，虽然不知是谁有伤害到这种怪物的能力，但这至少说明，海洋并不像人类从前探测的那般安全。”
边渡和她从教学楼的走廊间穿过。
“教会替无法挪动的泉先从外地捕猎，她逸散的魔力滋养出的食物吸引更多的信徒。泉先能一心在山里养伤，受她的力量吸引来的人，则是完全交给教会处理。”
“沈慈也可以囊括在内吗？”乔茜犹豫不定地问，“也就是说，教会肯定会主动对付他？”
“谁知道呢。”边渡依旧感到沈慈的目的不甚清晰，“他针对的是教会，还是泉先女士，尚未可知。”
乔茜不明所以地仰起头。
“如果他自称针对的只是教会，那泉先女士也不会在意这种程度的冒犯。”他平静地说，“‘人类内部的斗争与她无关’，她一直秉持着拒绝干涉的原则，听上去很容易被利用，但四十年前那场天灾之后，也没人敢去思考激怒她的可能。”
“教会不算干涉？”乔茜只认为对方是在自欺欺人。
“教会是人类组织，可她从一开始的出现方式，就没办法归于人类啊。”边渡笑了。
乔茜沉默了半晌：“我以为我会失望。”
走出淮明大学的大门，边渡单手从口袋里拿出响铃的手机，此刻已是正午。
闪烁的屏幕上出现孟三省的名字，以及特殊加密通道的黑色短信标识。
他翻开机盖，听着乔茜迷茫的独白。
“没有外力的介入，意味着我们会和他陷入长线作战，淮明市的人一个又一个被他控制，但我却一点感觉都没有。”
她像是被自身的冷漠吓到了，边渡却制止了她继续深挖，随口编纂新的理由。
“你只是没亲眼看见受到控制的人是一种怎样的状态，为了让你的术式能正常投入使用，他很关注你的心理健康。”
乔茜低下头，道路两旁的树在风的吹拂下摇摇晃晃，头顶之上尽是遮天蔽日的阴霾，落叶萧萧，车轮碾压而过。
“帮我查一下近期从B级调转到A级的档案，里面有没有一个叫沈慈的人，年龄在十八到二十岁之内，术式类型是监控、催眠或病毒的类型。”
前一夜发出的消息，隔日立刻得到了回复。
“有一个。”黑底白字在电子屏上闪烁后消失，“今天在审查，晚上联系。”
最后一个字化作空白，屏幕上了无痕迹，他扣上手机。
作者有话要说：◎ 情报回顾
1. 角色线索：原始信仰
〖自然教会崇拜海洋与母亲，水能滋养万物，同样能使万物毁灭。〗
2. 阵营线索：自然教会-交易
〖教会利用人鱼获得更多的食物和人口，人鱼利用教会收集食物疗伤。〗
3. 角色线索：暗线
〖情报在各组织中流窜，所有人都得到了想要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