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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寤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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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夜知道,鹊仙镇之役只是一点星星之火,真正烈火燎原的大麻烦们还在后面。

不过,多年举世公敌生涯,单挑群殴他都经验丰富,也不放在心上,一路闲逛一路往西。走得累了,闯入一座闹鬼的凶宅,顺手抓了几只作祟吓人的倒霉鬼伺候。

正午时分,烈阳如火,众鬼抬着一顶五颜六色的彩色轿子走在路上,身后盖着厚厚的帐篷遮阳,按照朝夜一贯花里胡哨的审美,里外爬满了红黄橙紫的花花朵朵。一路走,一路漂亮,一路香气弥漫。

朝夜懒洋洋地靠着轿子,悠悠晃晃,偷得浮生几日闲。

又偷了会闲,他不死心地又抱出他瞎买的一大堆地图,铺在腿上,一张一张看过。

地图价格不同,大小有异,粗糙有三文钱一张的草纸地图,精致有三两银一张的羊皮地图,千差万别。然后,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点,随便打开一张,一眼便能看到十个极其显眼的图腾。

“我现在,离盛京城越来越远了。”朝夜把手指点在地图中间,一座小小房屋的图腾上。

盛京城是南盛仙境的都城。

贵为四大仙境之一,盛京城和其他三境——西薛仙境、东阳仙境、北贺兰仙境一样,坐落在四通八达、繁华富庶的中心城市,分势鼎立在中原腹地,图腾是四座小屋。

地图往上走,浓墨勾勒出一条长长的黑色山脉,位在四境之北,就是修真界第一门派笑蓬莱;地图往下走,有一条振翅高飞的金红色小凤凰,位在四境之南,便是修真界第一家族凤凰天城。

朝夜手指一顿,极慢极慢地往左边移动,定在一轮红色的小月亮上,轻轻摩挲。

这轮红色的小月亮,就是近月虚。远离中原,坐落在西域。

他记得,早在天地双圣掌权时代,这一轮月亮图腾还是银色的。后来,他在杀生塔降世,接掌近月虚之主,死雾浓如黑夜,西方的夜空往往会高悬一轮血月,人们便把银色的小月亮,改成了红色的。

发了会呆,朝夜才收回思绪,手指走过黑色的土地、山川与河流,来到地图的最右边——一片浅蓝色的大海。可不管上看下看左看右看,换了无数张地图看,都找不到流光群岛的字样。

朝夜气呼呼地骂骗钱,把地图统统揉成纸团扔掉,心中知道是在迁怒。

看鹊仙镇那群修士的反应,对流光群岛了解极少,就连笑蓬莱、凤凰天城和四大仙境都不知道半神半佛是流光岛主,流光群岛具体坐落在何处,凡人就更不会知道,并且留画在地图上了。

树巅夏蝉“吱哇吱哇”,扯着嗓子尖叫,吵得朝夜头昏脑涨,睡也睡不着,热得拿手扇风,不由得越发想念昼苍了:“我怎么才能找到他呢?早知道不跑了,这么神神秘秘的。唉,天真热,多么适合跟他这一座大冰山脸待在一起啊,肯定凉快。”

正热得胡思乱想,眼角瞥到一片翠绿,登时满心清凉。

彩轿正路过一片瓜田!

田边有间草屋,守瓜人没在,只有西瓜又大又绿,看一看,教人口舌生津。朝夜眼珠子都不会转了,使劲拍拍鬼头:“停轿,停轿!”

还没停下,他长腿一迈,迫不及待地冲进瓜田,一阵挑挑拣拣拍拍打打,抱起一颗最大的西瓜,又抱起第二大的,晃悠回到彩轿上。

四鬼抬轿悠悠走着,朝夜随手一抛,一串铜钱呼啸着飞到草屋前的小树上,另一只手劈开西瓜,扑面一阵清甜。他火速摸出一把小铁勺,挖了一块送到嘴边,还没吃找,膝盖一沉,一颗小雪球“叽叽”叫着,风一样滚了过来,跳到朝夜腿上,雪白小爪及时按住他的手,小脑袋凑过来,啊呜一口吃掉了西瓜。

朝夜举勺子笑:“就知道你会抢,所以我挨着瓜皮挖了一块最不甜的。哈哈!”

小狐狸呆住,咂咂嘴,果然不甜,难以想象他这么大的一个大魔王怎么能这么坏,气鼓鼓,踩踩踩,在朝夜身上一口气踩了十多个泥爪印,才放过他,跳入草丛扑蝴蝶。朝夜一边拍腿一边扭头说它:“大热的天,你玩得一身草,等会儿不需往我身上爬。”

小狐狸冲他扭扭屁股。

朝夜:“……”

鹊仙镇之后,这只小狐狸缠死缠活地缠上了他,可能是想报恩,可它贪玩贪睡,蹭吃蹭喝,不管自己吃什么,多远它都跑来尝一口,简直像是报仇。

吃得正甜,鬼抬轿无声无息地进入一片树林,忽然,前方隐隐传来少女的啼哭之声:“……为什么偏偏是我!再有三天我们就成亲了,三天而已!”

另一个男声也是语带哭腔:“阿秀,你别哭,我们……我们什么都不管了,我带你离开仙河郡,远走高飞!好不好?”

阿秀似乎擦了擦眼泪:“不好。我跟你一走了之,后果谁都承担不起。”

那男子激动道:“我不管!我不要你死!”

不远处的野草丛中,站起一名粗布少女,纤弱秀美,满脸都是泪水,神色却慢慢冷静下来。她道:“不行!太疯狂了。十八个新娘,一个都不能少,少一个新娘献祭,河妖发怒,会发大水淹死所有人的!我们……我们怎么可以只顾自己……武哥,武哥,你怎么了?”

那男子眼发直脸发绿:“鬼、鬼啊……”

阿秀道:“鬼?什么鬼?”

朝夜也道:“什么鬼?”

那男子吓得声音都变了,阿秀也害怕起来,就在她东张西望要回头的时候,那男子一个激灵,忙道:“别看,别回头!”一把拽住她,魂飞魄散地逃了。

朝夜恍然大悟:“啊,是我!”

久辞人间,忘了这个动辄吓得人家满地乱爬的本事了,凡人肉眼看不到灵体,鬼抬轿的画面落在他们眼中,就是一顶彩轿飘在半空,摇摇晃晃自己在走。他坐轿吃瓜,手上流着鲜血般的西瓜汁,当真是无与伦比的恐怖。

朝夜迈下彩轿,四鬼化成一缕黑烟,汇入死雾。他扯了几片叶子擦手:“什么仙河郡?河妖娶亲?哪头河妖胃口挺大,一娶就是十八位新娘,也不怕噎死。”

登上一座高坡,往下俯瞰,朝夜微微皱眉。

高坡下,是一座颇具规模的城镇,被淹在一片黄色汪洋里,只能从房顶的分布格局勉强分辨出哪一条是路。河水漫到膝盖,人人蹚水前行,仙河郡已经被淹了。

“嚯,真有河妖啊?”朝夜摸摸肚子,“那讨一杯喜酒喝喝。”

他昨天夜宿在一座破庙,庙外有野猫野狗打架,喵喵汪汪打得凶狠,朝夜蹲在树上看了半夜,看到猫赢了才心满意足去睡,一觉睡到日上三竿,到现在没进食。那俩西瓜大是大,可这人幼年时被实实在在娇生惯养了几年,挑嘴挑得令人发指,就吃了中间最甜的几口,没吃饱。

他转身吹了一声口哨,哨声未歇,一旁草丛簌簌而动,钻出一颗雪白毛球,熟练地爬到朝夜肩膀上蹲蹲好。

一人一狐往坡下走去。

河妖娶亲之事在镇上闹得人心惶惶,街上挤满了人,群情激愤都在议论此事,省了动嘴打听。朝夜边走边听,走到一家凉茶摊子落座,大概捋顺了怎么回事。

此地名仙河郡,因河得名。

仙河不一定有仙,而是自古以来,人们靠山吃山靠河吃河,对自己赖以生存的山水充满深情,仙山镇、仙河镇之名处处皆有,并不稀奇。仙河郡往西不远,有一条大河,河水清澈,水产丰富,打鱼捞虾是郡民的主要生活来源,上到九十九下到刚会走,人人善水,很少闹出人命。

谁知两天前,仙河突然淹死了人!

而且,一淹就淹死了四个。

这四个渔夫出河打鱼,忽然船翻落水,淹死三人,尸体捞上岸边,郡长拨开湿淋淋遮住面目的头发一看,吓得大叫爬开。在河里泡了一个多时辰,人早死透了,却个个怒目圆睁,充满恐惧和怨毒,竟是死不瞑目。

三名渔夫无故溺死,已经蹊跷,死状又如此古怪,让人不安。更让郡民们不安的是,死里逃生的那个渔夫被救上岸后,人就疯了,说什么河妖娶亲,河妖派他来传话,三天内选出十八位新娘,献祭给河妖。否则河妖发怒,水淹仙河郡,谁也跑不了,所有人都要淹死!

说完,这渔夫“噗噗”吐了几口黑水,也死去了。

此事十分诡异,郡长不敢怠慢,立即派出两名年轻力壮的郡民,拿着钱财,连夜前往数十里外的安镇司求助。

安镇司,取“安民、镇魔”之意,是四大仙境在各自统治领域所建立的据点,分配有境卫驻守。何地有妖魔作乱,凡人求助,安镇司会立即行动除魔。岂知,安镇司派来的八名境卫刚刚乘船到了河水中央,平静河面上陡起一道巨浪,把他们拍入水底,也给淹死了!

不献新娘,却请修士打它,这一行为狠狠激怒了河妖,一道又一道巨浪拍上岸边,大街小巷水流湍急。才到中午,河水已经淹到大人膝盖,淹没小孩头顶了。

安镇司无法解决,前往盛京城求援的境卫还没回来,水位却在持续涨高。百般无奈之下,郡长只能先让十八位新娘献祭,暂时安抚河妖退水。

听到这里,朝夜暗暗咋舌,仙河郡远在盛京城三千里外,竟然也隶属于南盛仙境的统治范围。盛松石如今的势力真是大得没边了。

可话说回来,就算献祭给这东西十八位新娘,它也不会退水的。

朝夜边喝茶边琢磨,河流山峰修炼成妖,一般是何地成妖、何地作祟,很少离开故土。所以河妖向当地居民索取供奉,它也不傻,知道不可竭泽而渔的道理。要的供奉太多,吓跑了居民,得不偿失,所以一般是十年索娶一位新娘,少数贪得无厌的大河妖也是三年一位。一口气求娶十八位新娘?太罕见了!

在那条大河中作祟的怪物绝不是河妖,而是比河妖恐怖千百倍的东西。朝夜呼啦一把小狐狸的头,心里大概有了一个猜测。

如果真是他猜的那个东西,万幸盛京城的支援没到,否则事态严重至少连升三级。

这东西与河妖十分相似,不易辨认,战斗力和破坏力却比河妖厉害得多,也更稀罕。一般修士对它不了解,此番向盛京城求援,若说不清它的特点,没有引起高度重视,错把它当河妖处理,派来人手不够,不但摆不平这东西,还会彻底激怒它。

看看吧,安镇司的境卫一到河边,还没看清是什么怪物就被淹死了。它现在不过是催祭新娘,便要水淹仙河郡,可知性情高傲、手段残暴。若是盛京城的境卫和它打起来,不能一举斩杀,它杀发了性子,不光仙河郡,方圆百里的城镇都会被它一场大水全淹了!

朝夜正寻思着,耳边传来一阵敲锣打鼓的喜悦之声,混合着哭声,抬头看去,长街尽头出现一条穿红戴花的送嫁队伍,抬着十八顶喜气洋洋的大红花轿,男男女女的郡民簇拥在最后,浩浩荡荡走来。这群人边哭边行,如丧考妣,透着十足诡异,不像是在办喜事,到像是在办丧事。

想想也是,嫁给河妖做新娘,这送嫁队和送丧队也没区别了。

朝夜给小狐狸舔了几口茶水,起身,跟在人群后面,走了一阵,眼前豁然开朗,竟是好大一片白水汤汤。

这河比他想象中的还大还宽,一眼望不到对岸,渡口悬红结彩,静静停着九条戴花的嫁船,装饰成了露天的大礼堂。众郡民择高处空地,对河跪拜,祈求河妖息怒退水。

一片哭天抢地的哭声中,朝夜蹲在河边,仔细察看。

河水极清,水面粼粼泛起丝丝涟漪,碎裂着亮眼的光芒,水底深处,是不是有滚滚的大片黑影涌动。

这河果然不对劲。

刚才郡民说,仙河很少死人,可这片河水中的水鬼和浮尸少说也有数百,怨气滔天。如果不是在仙河郡淹死的,那么,只有可能是跟着那个怪物迁徙过来的了。

那边郡民们哭喊片刻,不敢拖延,强打起精神送新娘上船。十分奇异,新娘子一站上船,无需划桨,小船一颤,悠悠地自动漂向河水中央,瞬间离岸数丈。

白水黑舟,红衣新娘,这场景美得令人心碎,心知此去即是永别,新娘家人们一送再送,早已哭晕一地。那武哥呆呆站在岸边,眼眶通红,看了一阵,忽然道:“……那条船上,怎么有三个新娘子?”

众人吓了一跳,胆战心惊地看向他,郡长道:“阿武,我知道你不想让阿秀献祭,可你发疯也要考虑后果!河妖发怒降灾,你担待得起吗?!”

话音未落,又有一人道:“我、我也看见了……十八位新娘,九条船,一条船有两位新娘。可你们看第三条船上,怎么多了一个新娘子?”

这新娘子……就是朝夜。

他知道仙河郡郡民生怕触怒河妖,绝不会让一个陌生男子跟着新娘上船,偏偏时间紧急,说服他们也太麻烦,为免去多余的口舌是非,趁喜婆送新娘上船之际,趁乱藏了上去。新娘子凤冠霞帔,穿扮隆重,完全挡得住岸上郡民的视线,而她们盖着鲜红的盖头,一动也不敢动,也看不着他。

九条嫁船在河水中漂流,渐渐驶近河心,忽然,所有小船齐齐一震,好像被什么东西用力撞了一下,不再前进,船头一转,顺着一个方向疯狂转动起来!

新娘子们哆哆嗦嗦站在船上,本就害怕,船晃得又剧烈,顿时一片东倒西歪,鲜红的盖头漫天飘落,露出一张张梨花带雨的容颜。她们都是妙龄少女,最大的也就十八九岁,生在仙河郡,长在仙河郡,哪里见过这个场面,吓得脸色煞白。

一名新娘慌不择路,连连后退,身子后仰就要栽进河里,朝夜眼疾手快地拉住她尖叫乱挥的手,刚把她拽回船上,小船又是一阵猛晃,也差点摔了!

他放开新娘,趴在船舷上,低头看水。

一眨眼间,整条河的河水都沸腾了,变成了恐怖的漆黑色。船群中央,水面塌陷,疯狂转动起来,搅出一个巨大的黑洞!

朝夜一看不好,是漩涡!

九条嫁船霎时间被一股强劲无比的涡流吸住,船身砰砰剧烈撞在一起,一边疯狂自转,一边被吸着下沉。

河妖迎亲了!

漩涡狂转,带起一阵咸腥苦涩的风,不知是谁的鲜红盖头飞到朝夜脸上,被他一把掀开,正想说话,眼前红影一闪,又一名新娘哭喊着掉入漩涡深处。朝夜飞身一扑,搂住她的身子扑到对面船上,险险避过,坐起身来,厉声喝道:“都别忙着哭!抓紧船舷,小心漩涡!被吸进去就出不来了!”

船上突兀地冒出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新娘子们一愣,然而河妖当前,也顾不上惊讶奇怪了,本能地听他的话抓牢了船舷,惊慌地看向他。

朝夜没看她们,抹了一把脸上水珠,盯紧河面不放松:“果然是这水有问题。是水皇帝。不是河妖娶亲,是水皇纳妃!”

仙河郡真是倒了十八辈子的血霉,遇到这个杀人如麻的怪物!

这水皇帝被称作“水中之水,水中皇帝”,听“皇帝”二字也知道来头不小。它本体是一道黑色水流,盛出来也就一碗,因此人们也骂它“一破碗”,这外号还是朝夜给它起的。可是,别小看这一碗水,山川河流存世千千万万年,极难修出灵性,然而一旦成魔,就是为祸四方的大祸害!

水皇帝所在区域,所有河流都听它差遣,河妖也需称臣。与河妖常年驻扎在一片河域、极少搬家不同,水皇帝本身是成精的水流,天生具有灵动性,喜欢到处流浪。因此,它可不像是山妖河妖那般会讲究什么细水长流的道理,破坏力非常恐怖。

它一般是来到一座城镇,向当地居民索取大量新娘和供奉。你要是满足它,那就没完没了了,它尝到甜头,住了下来,要求人们把它当成皇帝一样伺候,每天都要给它美丽的新娘、美味的食物,闹得当地居民生不如死,忍无可忍。要是不满足它,它立刻就会怒发一场滚滚的大水,把城镇淹没,出够了气,才会心满意足地离开这片河域,去祸害下一条河域附近的居民。

最麻烦的是,这水皇帝不但攻击力强,活命的本事也是一绝。平时藏于水中,和其他水一样透明无色,无形无影。如果它不主动现身,想从水里把它找出来,比大海捞针还难。所以朝夜将机就计,没有立刻攻击仙河,避免打草惊蛇吓跑了它,不动声色,等它现身迎亲。

那黑色的大漩涡似有生命,兴奋狂转,陡然听到一个男子声音,勃然大怒,顿时转得更狂更猛了,溅起点点水珠乱射,打在身上,疼得好像乱石砸人。

朝夜随手把一张红艳艳的盖头绑在手腕,笑眯眯道:“啊哟,这就生气啦?早了点吧,我还没抢你新娘子呢。”

奇耻大辱,如何能忍?大漩涡的怒火登时被点燃了,尖啸一声,河面上层层叠叠激起波纹,不给它有机会掀起风暴巨浪,朝夜举起左手,“吧嗒”一声,打了一个清脆的响指,手掌一黑,爆出一阵腾腾冲天的黑雾。

雾气缭绕,仿佛夜色在弥漫,浮现出一张张血淋淋的鬼面獠牙,叫声尖锐刺耳。紧接着,“哗啦”一声破水之响,船群周围的水面忽然浮出一条长长黑影,两个、十个……瞬息间四面八方的水面漂满了黑影。

它们齐齐翻了个身,露出大片大片高度腐烂、惨白怨毒的脸孔,和半空中盘旋的死雾相映成彰,争相怒啸!

朝夜一笑,指向漩涡:“来得好。堵住漩涡,别让它跑了!”

水鬼应声而动。

它们都是被水皇帝残忍杀害的无辜亡灵,一路跟着它,就是为了伺机报仇,听从朝夜命令,在水中一跃而起,咆哮着化成死雾的一部分,扑入大漩涡深处,和漩涡中的急水乱流厮打起来,拳打脚踢,将乱流打碎成满天飞舞的水花!

事发突然,死雾攻势又极猛,大漩涡冷不防被噎了个够呛,像是人被一堆大鱼刺卡住了喉咙,“噗噗”往外喷水,想把死雾吐出来。然而,水鬼邪灵一扎进漩涡就分散四走,黏缠在漩涡中拳打脚踢,疼得它要多难受有多难受,漩涡越转越狂躁。

眼看小船晃得要翻,众女尖叫出声,朝夜忙道:“把它弄走,弄远点打。”

漩涡深处传出一阵死雾的鬼哭狼嚎,迅速把狂暴的庞大漩涡带出十丈之外,搅得波浪滚滚,带着这边水面也动荡不稳,小船摇晃,但比起刚才已经平稳了不少。

朝夜心知,弄了一群水鬼邪灵攻击水皇帝,它自诩是水中皇帝,哪肯吃这个亏,马上就会雷霆大怒,疯狂反攻报复,时间不多了。

他站起身,迅速扫视呜呜哭泣的新娘子们,到底都还是少女,接连被水皇帝和死雾惊吓,尽皆花容失色,看向他的目光满是崩溃和恐惧,瑟瑟抖成一团。嫁衣和黑发全湿透了,贴在身上,水珠嘀嗒,狼狈是狼狈了点,万幸一个没少。

略一思索,朝夜拍拍衣袖,袖口窸窸窣窣动了一阵,钻出一颗嘴巴尖尖的小脑袋,冲他“叽叽”叫了几声,像是在问:“你找我干什么?”

这小狐狸又小又白,圆滚滚的,蓬松松的大尾巴摇来晃去,玉雪可爱,无形间冲淡了不少恐怖紧绷的气氛。看她们悄悄松了口气,朝夜道:“阿秀在哪?”

顿了顿,左手边的船上举起一只纤细的手:“我、我在这里。”

朝夜偏过头,目光落在阿秀身上,见她虽然慌张失措,泪流满面,但比起其他吓得目光呆滞的新娘子们好多了。他与阿秀虽然只有匆匆一面之缘,但她明知献祭必死,能逃却不肯逃,是一个勇敢有担当的姑娘,对她笑道:“好阿秀,别怕。有我在,你们都会平安无事,现在我把她们托付给你,很简单,看好她们别添乱、别掉下船,安全回家,能做到吗?”

阿秀一愣,胡乱点头,道:“能……能,你、你呢?”

朝夜道:“我还有事。”

阿秀忙说:“你、你别逞能,它会吃人的!你跟我们一起走吧?”

朝夜微微一笑,道:“手下败将而已,碰到我是它倒霉。”不跟她继续多言,拍拍手掌,他扬声道,“好了,听我说话,十八位新娘站成三条船,给船加重,自己抓紧船舷,互相照应着点,一会儿要起大浪,主意别掉河里了!”

闻声,阿秀率先把自己的船靠了过去,伸手接来两位新娘,有阿秀带头,少女们终于勉强冷静下来,迅速集中在三条船上。一个新娘左找右找,没找到船桨,害怕求助的目光投向朝夜,慌忙道:“我们没有浆……怎么划船?”

“你坐好,走吧。”

新娘子们一呆,他在吩咐谁?

还没想完,小船齐齐一动。

在人眼看不到的嫁船底下,各趴了三四只面目腐烂的水鬼,拖着船飞快驶去岸边。岸上众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武哥和新娘家人们大笑大叫着跳下河,游过去接她们回来,才游出两三丈,所有人同时听到了一声“轰隆”爆炸般的巨响,震耳欲聋。

整条仙河,暴动了!

水花四溅,波浪狂滚,小船忽高忽低摇摆,新娘子们紧紧扒住船舷,回头望去,河水中央掀起一道滔天的黑色巨浪,狂暴的大漩涡化成一条黑色巨龙,一头顶飞两条空船,破水而出!

这条黑色巨龙高大无比、粗壮无比,龙首大如小山,龙须比人腿还粗,一颤一颤,恐怕十个成年人合抱,也抱不住它粗壮可怕的龙身,爬上岸边打一个滚,能压死几百个人。一对黑色的大眼珠犹如黑缸,杀气腾腾地俯视朝夜。

龙头完全遮蔽住了阳光,将他整个人笼罩在一片巨大的阴影中,散发出极大的压迫感,面容狰恶,果然有帝王之威。

朝夜挑着眉,与大眼珠定定地对视,两者对上,体型悬殊有如是一个三岁小童仰视一头成年猛虎,笑道:“你们水皇帝可真无聊,千篇一律地喜欢变龙,我才想河里该不会又冲出一条笨龙吧,你就冲出来了。”

水无实形,水皇帝可自由变幻形态,而它自认是皇帝,最喜欢的形状当然是九五之尊的龙形了。透过黑色龙神,隐约能看到水鬼邪灵在它体内翻滚,踢打不休。到嘴的新娘子没了,身体里莫名其妙缠着一堆脏东西,都是拜眼前之人所赐,又被他言语羞辱,水皇帝恨怒交加,举起龙爪,狠狠砸下!

龙爪奇大,挟带一阵刀子般的厉风,朝夜往后一跃,轻飘飘地落到另一条小船上,还没站稳,刚才站着的木船被雷霆一爪砸得四分五裂,碎屑横飞。一击未杀,耳边随即又有另一只愤怒的龙爪当头砸落,凶悍已极,若是被砸中一下,立刻就被砸成一滩肉泥。朝夜闪身拧了下腰,以一个不可思议的危险角度险险避过,脸上划过一丝冰凉的冷意,他抬手一抹,摸到一点血丝。

朝夜眯了眯眼,正待动作,忽然,水皇帝的巨大眼珠微微一凝,猛地刹住一爪接一爪狠恶的攻击,双爪并用,力道轻轻地去抓他,似乎对他绑在手腕飞舞的红盖头充满兴趣,想把他捧在爪心里,仔细看看,喉咙中发出模糊的巨响:

“我的新娘……”

朝夜又是轻轻一跃,跳到身后的空船,避开它的抓捕,气得骂它:“你瞎啊,我是你新爹!”

说到最后一个字,朝夜忍不住嗓音一颤。

一阵熟悉的剧痛倏地从心脏传来,好像这时有人拿着一把刀狠狠插入他胸口,翻搅不止,搅得心脏彻底粉碎。

这几天,朝夜疼了不少次,疼出了经验,知道这是“粉身碎骨”又发作了。按照过去经历总结来看,他一般是从心脏开始疼,迅速扩散蔓延到四肢百骸,把眼睛疼瞎。瞎了以后的那段时间,才是最疼最难熬的时候。

现在是刚刚才开始粉身碎骨,粉碎了心脏,还没粉碎到全身。

他没时间了。

眼前阵阵发黑,光影闪烁不定,一股浓烈的血腥味蹿上喉咙。朝夜也不心急,早有准备,解开了绑在左手腕的鲜红盖头,拿在手里,斜斜对折,折成了三指宽。

说一次生气一次,灭世太岁妄称是混世大魔王,那得是在他眼睛正常的时候。每次一瞎眼,他神气十足的八面威风至少给瞎掉了一半。

一个瞎子,视线不能聚焦,眼光乱飘,黑漆漆的眼睛仿佛蒙着一层水雾朦胧,宛如是泪珠在闪烁,给人一种他随时都会哭出来的可怜感觉。小时候淘气捣蛋,惹得两个舅舅撵着揍他,朝夜逃累了,也不害怕,坐在地上装瞎装可怜,呜呜装哭,大眼睛一眨一眨,屡试不爽,天地双圣每一次都会上当心软,好吃好喝好说地反过来哄他。就算盛松石铁石心肠,花非花司空见惯,也吃了不少次亏。后来做了近月虚之主,这个无伤大雅又能躲懒,还挺好玩儿的小毛病,终于变成了烦得要死的大问题。

他吓不住敌人了。

不管把眼睛瞪得多圆,凶恶还是睥睨,都没什么威慑力。不但镇不住,有些狗胆包天的妖魔鬼怪还会油然而生出一种诡异的错觉,好像他挺好欺负的,兴奋不已,凑过来找死欺负欺负。

这水皇帝本就难对付,要是给它知道自己瞎了眼睛,还瞎成了那副鬼样子,就更棘手了。

朝夜捏住红盖头的长长两端,抬起手,利落地绑起眼睛。

他越来越疼了,手有点哆嗦,时间紧急,一旦疼到了极点,浑身脱力之前还没有制伏水皇帝,那可有大/麻烦了,暴怒的水皇帝会在顷刻之间水淹仙河郡,数千郡民的小命马上就交代在这里了。

“速战速决。”

朝夜微微仰起头。

灼烈的阳光下,他肤色雪白,发丝漆黑,红艳艳的盖头在脑后余出一尺多长,轻灵飘逸,随着黑发和指间红线在风中猎猎飞舞。定睛看去,红的极红,黑的极黑,白的极白,竟有一种逼人的炫目之感。

上空一道厉风劈头打了过来,是水皇帝听到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一爪拍落!

朝夜微微侧头,擦过龙爪,一跃而起,身下“砰”的一声震响,木船被砸成碎块乱飞。他脚底在一朵溅起的水花上轻轻一点,借力再上一丈,轻灵如一只黑色的大蝴蝶,翩翩落在水皇帝头顶。

论气人闯祸的本事,朝夜是一流的,瞎了也不减半分。这水皇帝自诩是水中皇帝,身份贵重,它的头顶哪是随便让人踩的?别人连摸一下都是死罪!它一下子又被气疯了,横冲直撞,咆哮着在河中打滚,轰隆轰隆,四周爆起丈高的水花,要把朝夜甩下来。

然而,朝夜落下的位置巧之又巧,颠簸震荡中,左手牢牢攥住一根龙角,任凭它怎么发疯撒泼,都纹丝不动。另一只手在它头顶摸摸索索,摸了一阵,在两根龙角中间摸出一块小小的凹陷处,手掌立起,毫不犹豫地插了进去。

这毕竟是一颗头,是世上所有活物全身上下最重要的一个部位,水皇帝毫无防备,忽然受到重创,剧痛让它翻滚挣扎的庞大身躯猛地一顿,继而爆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冲霄怒吼,震得四周河面荡起粼粼的波纹。

朝夜嘴角含笑,心如铁石地在它的头颅中继续探索。

与水皇帝丝滑流畅的身体不同,头颅中的水质粘稠,像极了黏糊糊的脑浆,阻力很重,手在里面划动,沉沉地有些吃力。耐心多找了两遍,终于让他的手指捕捉到了一点异样的动静:“找到了。”

水皇帝的本体——成精的那一破碗黑色流水,就藏在它凝形而成的巨龙头颅之中。

那水流滑不溜秋,十分灵活,攻击性又强,被朝夜稍微一碰,扭头张嘴就是一口,恶狠狠咬在他的手指。朝夜面不改色,手指顺势飞速扣住它的上下牙腭,让它牢牢咬住自己,拔不出嘴,随即捏着这一条毒蛇般的水流,缓慢而坚定地往外抽。

这一抽,就像是在把一个人身上的所有骨头,硬生生地拔了出来。水皇帝倒在河面,嘶声惨叫起来,拼命地挣扎,四只龙爪乱拨,闹得地动天摇。

朝夜随便它发疯,将水流抽出头颅,竟然不散,足有一尺多长,也在他手中不断地挣扎。伸出大拇指在它头顶一摸,摸到两只小小的玲珑龙角,看不到也猜得到,这条水流一定是一条黑色小龙,形状和黑色巨龙一模一样。

放开它的嘴巴,转而捏住小龙的咽喉,朝夜松了口气,听到自己破碎无力的喘息。

他实在是太疼了,浑身血肉骨骼似乎已经碎了一地,还得一块一块捡起来,把自己拼凑出一个人的模样。稳稳心神,朝夜强压回一声脱口而出的呜咽,勉强让声音不要颤抖:“你再动一下试试,猜我会不会捏爆你的头?”

水皇帝趴在河面,吓得连打了几个哆嗦,从极度的愤怒化作极度的恐惧,一瞬间完全丧失了反抗的能力和勇气,生怕朝夜会真的捏爆它的龙头,一动不敢乱动。

朝夜道:“你喘气太大声了,烦人。”

……这祖宗还能更不讲道理一点吗?

水皇帝连忙屏住了呼吸。

确定这水皇帝是终于臣服了,朝夜略略一松紧绷的神经,察觉粉身碎骨的疼痛有渐渐消退的迹象,他浑身没劲儿,跌坐在高高的黑龙之巅,低头不语,静静地等待视力恢复。

便在这时,庞大的黑龙身躯,剧烈一晃!

朝夜微微一惊,抬起头来,这水皇帝不要命了?本体被他控制在手中,还敢放肆?!手上使劲,硬生生地捏得小龙脑袋变了形。

水皇帝疼得低声呜呜,摇晃却一直没有停下,反而哆嗦得更厉害,几乎是在不受控制地痉挛。

朝夜心中一跳。

紧接着,一阵细微的水珠落水之声,滴滴答答,从下方响起。

朝夜的心跳越来越快。

不,水皇帝的摇晃,不是在反抗,而是在恐惧。

它的摇晃,是在颤抖!

它在害怕什么?

眼前仍是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朝夜弓起脊背,心弦紧绷。然而,他坐下的位置极高极陡,一阵活动,早已滑到头颅的边缘,随时都会摔下去,折断他脆弱的脖子,让人看着心惊肉跳。

朝夜浑然不觉,一脸茫然地东张西望,试图确定声音来源,这微微一动,脚下不稳,身体不由自主地忽然往一边歪了过去,从十丈高楼一般的黑龙之巅,坠下河水。

不适的失重感,只有一瞬。

电光火石一刹那间,朝夜的腰身被一只有力的手臂牢牢环住,整个人落进一个硬邦邦的怀抱里。

那手臂有如精钢铁箍,一下子扣得他不能动弹,他就这么面对面地,胸膛贴着胸膛、小腹贴着小腹,和另一个人紧紧抱在了一起。

朝夜有点喘不上气,被抱得差点儿丢脸地出口求饶,勉强刹住了呻/吟。那人的手臂却还在收紧,力道凶猛,越来越不留情,好像是在把他揉进自己的身体里,永不分离。

作者有话要说:失策,爆字数也没能抓回家……先牢牢抓住,明天再抓回家(*^▽^*)

字数10w啦,想想还是不用VIP吊大家胃口买V了,等明天昼苍哥哥抓到了朝夜哥哥再入V。好紧张呀,好希望宝贝们能喜欢这个故事,喜欢我CP,继续支持我(对手指)

下章掀红盖头(bus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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