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旭峰山脚,隔篁竹,潆溪潺潺,如鸣佩环,沾满水汽的青苔香幽幽滑入鼻息。
许青瞻心情放松下来,想着去洗把脸。
他朝着溪流稍稍走近了些,却见翁江白撩着衣摆,将一桶水提至白石上,抬手擦了擦溅到脸上的水珠。
彼时,许青瞻一脚踩在一块白石上,翁江白余光瞥见,抬起脸朝他看去。见状,许青瞻马上冲他咧嘴一笑,随后扭头就往山路上走。
而在翁江白的眸子里,只见许青瞻的身影消失在横生出的杂草后,没多久就又重新出现在视野当中。
“要搭把手不?”
许青瞻说着,寻了路径走到翁江白身边,一手覆上水桶。
翁江白:“师兄这是做什么?”
许青瞻见翁江白面上看起来胆战心惊,两手提起水桶,安抚道:“走过路过,不做点什么,师兄过意不去。”
翁江白踩上白石,走到许青瞻身边:“师兄伤势刚刚痊愈,怎可干重活。”
“也……不算重活。”
许青瞻掂了掂水桶,走上山道,特意转移话题,回头问:“为何到山脚下来打水?你不会御水术么?”
翁江白垂下眸:“御水术……我没学。”
此时此刻,许青瞻心虚地咳嗽了两声。翁江白这个法术不会那个剑法不会,还能是谁阻挠他学的。
“师兄现在灵力尚未恢复,没法给你演示,”许青瞻自知往日做的不对,心里想要弥补,于是蔼蔼一笑道,“不过教你个小小御水术,还是绰绰有余的。”
翁江白惊喜道:“师兄当真愿意以身赐教?”
许青瞻喜欢他这反应,骄傲道:“嗯!”
翁江白走上前去,提起木桶的另一端,朝许青瞻朗声道:“多谢师兄。”
没想到这两人有朝一日竟能结伴上山,这在两辈子都是极少见的。
山路走了半程,许青瞻扶着一边腰略显吃力。翁江白看着他,伸出另一只手要去拎木桶,道:“一人一边走的也慢,还是我来提吧。”
许青瞻吐了口气,神色肃穆道:“你别小看我。你放手。”
翁江白抿着唇,捏着不放。
许青瞻干笑道:“你不放手,师兄老腰就要不保了。”
见他这副好强的样子,翁江白这才堪堪放手。换作平日,这段山路翁江白本不该花这么长的时间走完。
许青瞻抽空乜向翁江白,只见他抱着手跟在身侧,模样乖巧,心中莫名有种带小孩的既视感。
到了翁江白的虾蟆陵,翁江白抢先一步,拦住许青瞻不让进屋。
许青瞻自然知道里面是怎么个冷清样,倒也不执意进屋。但见翁江白那个羞耻心作祟的样子,他便又忍不住想犯贱一下下。
此刻霞半褪,西天暗紫。
大诗人许青瞻闲来无事,看着这有些干瘪的杏树枝,竟对出了“落难虾蟆陵”的下一联来。
许青瞻抱胸略微一想,浮夸地叹息一声,抑扬顿挫道:“哎呀!好一处,落难虾蟆陵……逢春百花屋。”
“师兄莫要取笑江白。”
翁江白看起来有些害臊,忙提起水桶朝旁处走去。
许青瞻坐在杏树下的白石上,看着翁江白先是将桶里的水注入门口的水缸中,接着盖上了竹架,还颇富情趣的在竹架上摆了一小盆绿萝。
做完这一切,翁江白直起身,擦了擦手。转而信步朝许青瞻走来。
这一步一步,可谓是踩在许青瞻的心尖上,吓得他慌忙站起身。
前世翁江白凡是像这般朝他走来,定是想到了什么新的折磨人的法子。
许青瞻身子后仰,连忙叫停翁江白:“等、等会儿!就站那。”
翁江白听话地站在原地。
许青瞻捂着跳动不安的心脏,等稍稍平复下来,才朝他走过去。
伸出手,一看自己的手在霞光下如葱似玉,许青瞻颇为自满,随即清了清嗓子,道:“看好了。”
结印的指尖即触即变,许青瞻有意放慢了速度,他温声道:“御水,需施法者凝神聚力,以神识通天地,探四海。结印发召,汇世间水于指尖。”
或许是清幽安逸的环境使然,透过眼前这个许青瞻,翁江白的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更早以前的事。
曾经,也有人如现在这般教他读书识字……这两个人的身影重叠在一块,一时间竟叫人有些分不真切。
施咒间,许青瞻的心口隐隐作痛,他微一蹙眉,赶忙作罢。
小心睨了眼有些出神的翁江白,拂袖道:“你试试看。”
翁江白得令,依葫芦画瓢结印,而后缓缓阖眸感受周身灵力流动。
一时之间,水缸里的水宛若流光绡纱,从竹架的缝隙中缓缓牵引而出。
看一遍就会了?许青瞻有些惊愕。
待翁江白睁开眼,手心上方已经有一团混合着灵气的水球。他顿了顿,转头问许青瞻:“这样便算成了吗?”
许青瞻点点头:“做得好。日后若加以勤修,打水这些就是动动手指的事了。”
翁江白戳了戳那团绵软晶莹的水球,面上露了几分喜色,他朝许青瞻一拜,道:“多谢师兄不吝赐教。”
真没想到,不学无术许青瞻有朝一日竟也能从翁江白口中听到这句话。
许青瞻冁然一笑,多看了翁江白一眼,而这一眼,他便注意到了翁江白手背上的新伤。于是他渐渐敛起笑容,问道:“手背那处,又是几时受的伤?”
翁江白一走神,那团水便全然破碎,洒在了地上。他用另一只手盖住伤口,闷不做声。
这孩子早间吃饭的时候手上还没啥事的,半天没见手就肿了起来,许青瞻神情肃然道:“受人欺负了?”
“没谁。”翁江白瞥了眼许青瞻,而后两手背过身,小声道:“只是擦伤罢了。”
“只是擦伤?”
许青瞻想,擦伤是有可能,可是不是不小心擦伤就不确定了,于是又问:“是不是有人找你麻烦?”
翁江白微微垂首,摇摇头:“……没有。”
许青瞻一眼就看出翁江白有意隐瞒什么,他只要一开始撒谎就会事先摆出认错的态度。
既然他想忍气吞声瞒着自己,许青瞻又怎么可能放过这个聊表心意的好机会。
他立马拾掇了脸上表情,端的那叫一个深情款款,道:“日后若有人找你麻烦,你就告诉我,我替你收拾回去。”
处好关系第一步,先给他双亲般的温度。
而翁江白和他预想的情况完全背道而驰。
看着许青瞻一副要和自己“执手相看泪眼”的架势,翁江白满头黑线。
他想,若许青瞻真有心,在提水上山的时候就该发现了。现在这么突兀的一提,无非是想拿自己消遣他大发慈悲的善心罢了。
许青瞻这会儿还觉得自己演技甚妙,颇为沾沾自喜。
在翁江白练功期间,只要许青瞻不同他搭话,两人便无话可说。久而久之,许青瞻便兀自坐在白石上发起呆。
明月逐渐捡了些星子作衬,徐徐拉下夜幕。
眼看着这月儿不出几日就要圆满,想来中秋别亲的日子就快来了。
前世浩浩荡荡的下山长队里,唯独翁江白留在了原处,无所从,无所归。
许青瞻悄然收回视线,说道:“过两日别亲,你我可要一道回乡?”
翁江白回道:“师兄若不嫌弃。”
许青瞻摇头摆手道:“小白师弟要学识有学识,要诚心有诚心。师兄嫌弃你作甚……”
这虽是一句半路出家的马屁,但面对着现在的翁江白,也算是许青瞻的肺腑之言。
可惜翁江白好似被自己挤兑惯了,像这种夸他的话根本就没当回事,对着自己浅笑一下算作回应,又专心致志地埋头于御水之术。
捱了半晌,许青瞻总算是看明白了,敢情翁江白还是个学术胚子。
寻常人学会了不就休息了吗?他倒好,学会了就一头扎进去出不来了。
有意思,许青瞻暗想,看他怎么打断他施法。
他站起身,端着一派老成道:“这御水术要是御的好,甚至能效仿神仙腾云驾雾、呼风唤雨。”说罢一顿,瞥了一眼翁江白,而后煞有其事道:“倘若哪天被逐出山门,有这招本事傍身,甭管是街头卖弄,还是招摇撞骗,都够养活自己。”
果然还是欺负翁江白有意思,吓唬吓唬他被逐出山门,看他还能不理自己。
唉,前世活成恶人,说真的每天身心舒畅。如今重来一次还得处处小心,想想真是憋屈。
侧目视之,翁江白仍是半点反应不给,只见他单手结印,散落在地上的一滩滩水渐渐从地里腾升,汇聚成一颗软绵绵的巨大水球。
许青瞻见翁江白无可撼动,越觉无趣。当下心口处的疼痛时不时隐隐发作,就连手心也是汗津津的,看来是不能再待下去了。
他闲来无事地拍了拍大腿,朝山阶边上走了两步,回身道:“既然你学会了,那师兄也不多搅你练习了。”
见许青瞻要走了,翁江白这才收手,赶上去:“我送师兄回去。”
这可爱师弟正在兴头上,要是这时再打搅他,那之前做的功夫不就全打水漂了?于是许青瞻婉拒了翁江白的好意:
“不必了,几步路而已,你接着练吧。”
他踩上山阶,朝下方看去,水球顺着翁江白的指示如丝如缕,又统统钻回水缸中。
听惯了“覆水难收”这个道理,可在这个世界,似乎不太经得起考验。
午夜。
虾蟆、啊不,百花屋外,一串串细细水流环绕着屋子流动,在月光下盈盈闪闪。
屋内燃了盏灯。
一只墨蝶在翁江白周身翩然起舞,一会儿在左,一会儿在右:“你看起来心情不错。”
翁江白倒了杯茶,不置可否。
墨蝶停在陶壶上:“听闻许青瞻今日去了趟藏书阁。”
翁江白举杯细抿了一口:“嗯。”
墨蝶:“你就不担心……等他查到了寸步行,怀疑到你头上来?”
翁江白笑道:“你不了解许青瞻。他绝无可能想到,'翁江白'会算计他。”
“你不是说,许青瞻也可能重生了么?就算平日里装的再像只纯良白兔,身份败露也是早晚的事吧,”墨蝶哂笑一声,“趁他灵力还没恢复,尽早除了他。找回你的许青瞻。”
音落,墨蝶便化作一团墨水,消散在空中。
翁江白抬手在壶上挥散墨气,一手摩挲着杯盏沉思。
想毕,屋外那几串环形的水流瞬间尽数破碎,“啪嗒”溅落在地上。
屋外虫鸣声声。
有些事,有些人,就算重来一世也不会变。
他不会,许青瞻亦是如此。
作者有话要说:中秋节快乐呀(打卡在jj的第一个中秋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