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火旺又蹬著那輛破舊自行車來找，比起之前更加火急火燎。
“阿難！你沒事吧阿難？”
“方姨！你怎樣方姨？有冇事啊？他們有沒有傷害你們？”
“冇事。。。冇事。。。多謝你啊阿旺，你有心了！”
見火旺手中死死捏著張紙，阿難搶過來 ，是火旺家裡那間粥鋪的店契，已经很旧了，几道折痕深得抹不开 。
“你拿店契來做咩？金叔金嬸知不知道你把店契拿過來？”
“唉你問咁多做乜啊！方姨被擄走，你一個人進去又不讓我陪，我能怎麼辦？我聽說你阿爸打爛的地磚值幾十萬，你同方姨哪裡會有錢賠啊！所以我就想著把店裡的店契拿來，抵得上多少算多少啦！先把人撈出來再說！”
“你快點拿回去啦！粥鋪是你爸媽的心血！這麼多年捱生捱死攢出來的，趁他們沒發現趕緊拿回去啦！被發現了要打死你啊！”方姨將那張紙塞回火旺手裡，推著他催他快走。
才刚走出三步，火旺又折回来，小聲問阿難：“你的考試怎麼辦啊？可以補考嗎？”
“你今天考試咩？” 阿媽聽到頓時心急。“你考試就不要來啦！你來找我們做乜啊！考試最重要啊！”
阿難只說沒事，害怕火旺會內疚，催他趕緊回去。
“我晚點去店鋪找你。”
雨過了一陣才變小，阿難從坡下叫了輛車，扶媽媽上去，叫司機開去診所。
“不必啦！都是小傷，沒有大礙。不用花費那些錢。”
“我說要去就得去！你的腎病本來就嚴重，你看你現在臉色多差，不要一味想著省錢啦！”
知道拗不過女兒，方姨唯有隨阿難去看醫生，到診所坐著等叫名字時，放不下心又問阿難：“你今天考乜試啊？要不要緊啊？沒聽你提過？”
“不重要的。。。常規考試。你知啦，學校周不時都會考試摸底的，缺考一次半次不重要的。更何況我同老師解釋過了，家裡有急事，學校會理解的。”
“那就好，那就好。不過以後如果有考試你千萬不要缺考了，學業重要啊！爸媽的事你不要太過憂心！”
“阿媽！” 阿難握住媽媽的手，撫摸著她手背上皮膚乾裂留下的幾道紋路。
“我有事同你商量。。。我打算。。。讀完今年不讀了。”
“為乜啊？你不是說要讀大學嗎？你都讀到最後一年了，成績又好，應該考得上啊！”
阿難不吱聲。
“女啊！你剛才都勸我，不要一味省錢！你爸已經欠了那麼多了，長命債長命還，你不要因為要幫家裡省錢耽誤自己的前程啊！”
“不是啊阿媽！其實是我自己不想繼續讀了，我聽那些學姐說，現在大學教的東西都不多，畢業之後出來找工作也很難。。。白白花錢。。。。。。其實早點出來做事也很好啊，你看火旺，現在已經繼承他家的粥鋪了，生意好好啊。趁年輕多賺點錢，將來早點退休都可以啊！”
媽媽想要再勸，誰知護士這時出來叫她名字，去醫生房之前回頭望著坐在長椅上等待的女兒，她身影消瘦，一對肩膀看起來好似紙板那樣脆弱。
她女兒讀書好好，向來很有天分的。
—
火旺盼得脖子都長了，才等到阿難進來粥鋪找他。
“原來是大夫人救了你們一家！” 聽完酒店裡面發生的事，火旺感歎道。
“我都聽我二哥講起過，說大夫人和二夫人性格很不同，大夫人要慈愛寬容得多。酒店裡面有員工犯錯，被二夫人知道就一定會解僱，最寬鬆也是扣獎金，但是大夫人次次都會幫員工講好話，幫他們保住飯碗。”
“好彩！好彩！”
“不過就是開酒店的，憑什麼凶成這樣？說白了不就是大點的店鋪一間，去的人多一點罷了！”
“店鋪？” 火旺端了碗粥給阿難，到她對面坐下，笑她天真。
“如果就是一間大點的店鋪，就不會個個爭破頭都想進去打工啦！更何況南梔是現在澳門最旺的酒店！我二哥有一次送客人到客房，那位客人心情好，大喇喇給了一百美金小費，我這間店鋪要賣多少碗粥才掙得到一百美金啊！”
“話說回來，你阿爸那筆債怎麼辦？賣掉你家祖屋都還不上啦。”
“怎麼可能賣掉祖屋？我媽有腎病你又不是不知道，很難醫的，去一趟醫院都好貴。我阿爸真是一把年紀都不生性，幾年了酒都戒不掉。”
“哎！肯定戒不掉啦！我媽常常都說，澳門男人不是好賭就是好酒，兩樣都很難戒掉！都會連累人傾家蕩產啊！”
“你都是澳門男人啦！你好乜樣啊？”
“我？我就是乜都唔好，才只能窩在這間螞蟻大的店鋪裡打發時間啦。”
見阿難嘴裡開著玩笑臉上卻並不歡容，拿著調羹將一碗粥不時攪動，沒正經吃上一口。
“你冇太擔心啦！你阿爸鬧事，不關你事，不是你的錯！”
被老友猜中心思，阿難臉上苦笑。
“如果家姐沒去世，阿爸就不會酗酒，就不會鬧事欠下這麼大筆債，六十幾萬啊！怎麼還啊！之前那些債都還沒清完。”
“但是這些都不關你事！你家姐的死是意外，預料不到的。你阿爸酗酒也是他自己選擇用這種方式來化解痛苦，你家姐如果知道你們一家為了她的死過得這樣辛苦，她死都死得不安樂啊！”
幾位學生妹走進店鋪，身上還穿著校服，火旺起身熱情招待：“吃點什麼？”
接了單到廚台忙碌，盛滿了粥再一齊端到桌面上放下，聽見這幾位學生妹聊天，說今天的考試太難。
“怎麼辦啊？我覺得我肯定考得好差，大學肯定冇希望了。”
“我都是啊！這次考得好深啊，比去年的題難了好多！難道真要明年再考過？”
火旺愣住，遲一步反應過來，撲到阿難面前，“你今天考大學選拔試咩？”
他不等回答就開始扇自己巴掌，“都怪我！你早幾日跟我說過你今天要考選拔試的，是我不記得了！我不該去學校找你！我找你幹嘛啊！我自己想辦法處理就好了啊！”
阿難幾次想要抓住火旺的手，都被他大力甩開，只顧一巴一巴扇到自己臉上，瞬時紅了一邊臉龐。
“不關你事！不關你事啊！” 阿難喝住火旺。“就算讓我考完整場，我都過不了啦。你剛才也聽她們幾個說了，今年考得很深，我已經好久沒有好好複習過了，怎麼可能考得好啊！”
“你成績向來都好，就算最近沒時間複習，都應該考得過啊！”
“火旺！” 阿難的神色比之前更加凝重，“我不打算讀了。我已經考慮很久了，剛好這次阿爸出事我沒能考完，也許是上天的旨意，叫我別讀大學了。”
“為乜啊？” 火旺急得不知怎樣表達，“你如果像我一樣讀書差就算了，你一向都是排頭幾位的，你又喜歡讀書，你不是說你最想就是考上大學，將來可以出國見世面嗎？”
“你不是說澳門島不過豆腐塊大，裝不下你的夢想，你要去外面的世界打拼嗎？你不繼續讀下去怎麼實現啊？”
一連串問出口，火旺又覺得自己問得多餘，還能是因為什麼原因？不過就是個‘錢’字。
阿難這時垂手站著，她不想當著老友面前哭，別過臉去，“我一家人的生活都成問題，我還談什麼夢想？你要是有心幫我，就讓我來你店鋪做學徒打工。我現在的夢想就是盡快清掉我爸的欠債，醫好我媽的病。”
火旺滿頭汗，他從小到大都一樣，心急又沒辦法的時候，總是滿頭冒汗。
見阿難講話的聲音都啞了，不好再與她爭執，走過去扶阿難坐下。
恨自己無能，唯有咒罵，“你個名就真是沒取好！阿難阿難！就乜事都難！”
—
阿難住在三樓，一樓是賣鞋的店鋪，二樓是間茶室，三樓才是她一家人生活了近四十年的地方，從她沒出生之前，爸媽同爺爺奶奶就住在這裡了。
時間走得快，墻皮也舊得快。經過幾十年風吹雨打，整棟建築的外墻看來都很陳舊，細看還有許多潮氣留下的霉跡。
凌晨兩點，火旺剛剛收了店鋪，街上的人不多了，這時還在外面走動的，多是賭客，或是像他一樣奔生活的。不知不覺走到阿難的住處樓下，來來回回踱著步。
阿難要當學徒學煮粥，火旺當然願意幫忙，只是心疼這位青梅竹馬的老友，她向來志向遠大，從很小的時候就已經比身邊的男仔都更有志氣，夢想長大之後能有一番作為。
“我不想早早結婚做師奶，外面的世界好大，我一定要出去見多些世面再回來澳門！” 當時的畫面還歷歷在目。
火旺從小學已經覺得自己沒有讀書天分，如果他一雙手是註定要拿鍋鏟煮粥開鋪的，阿難一雙手就是用來握筆的。到火旺讀完中三不再進學校開始，一直都聽說政府會大力發展教育，要培養本澳人才。
“如果我們身邊有人能考上大學，那個人一定是阿難！” 火旺經常都同其他朋友說。
這時已經是快三點的時間，阿難的房間還亮著燈，火旺知道她下午在店鋪說的不再讀書的決定一定做得很艱難，想叫她出來聊一聊，又擔心自己嘴笨。
只能繼續踱步，恨不得能將滿腔煩惱踏碎。
阿難不知老友在樓下，她正趴在書桌上盯著檯燈發呆。
“阿爺！你為什麼要將我的乳名改成‘阿難‘啊？我為什麼不能叫阿寶？寶貝的寶？’’ 她回憶起很小的時候曾問過爺爺。
“乖孫女！你不管叫乜名，都是阿爺和你爸媽心中的寶！你和家姐都是寶貝啊！”
可是明明家姐的乳名叫“阿喜”，聽來多得人鐘意。
又可是，明明家姐的名字這樣得人鐘意，她卻早早就去世了，還沒等到成年的年紀。
火旺終於決定還是要叫阿難出來，他一定要勸服老友，放棄學業太可惜了。
喊了幾聲，都不見樓上有人答應，火旺正想衝上樓去敲門，卻見阿難穿著睡衣拖鞋沖下樓梯，後面跟著批頭散發，正慌慌張張扶著把手下樓的方姨。
“救命啊！火旺，你快點跟我去救我阿爸！！”
阿難見到等在樓下的火旺，顧不上驚奇，拉著他一齊跑。
“去哪啊？關伯父又出事了咩？” 火旺邊跑邊問。
“剛剛酒店有人打電話來，說你關伯父墮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