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報社那邊打電話給南梔酒店，說有事要回復給文笙少爺。
“我們查過了，確實是當年刊登新聞的時候有些錯漏，把名字混淆了。關家在火災裡喪生的女兒叫關家蔚，不是關家佩。”
祝文笙頓時不悅，語氣嚴厲，“這樣的錯誤都能犯？對死者極不敬畏，對生者極不尊重！”
那邊還想解釋幾句，被祝文笙憤氣掛斷。
兩周前賀老爺將他喊去病房，說有間報社考慮收購，囑咐他仔細研究計劃書。
“如若合適，就早些推進。”
苦難年代出身的商人，有許多都和賀家一樣，多少要靠一些上不得檯面的門路賺錢發家。如今財富已經累積得不少，賀老爺眼下最關心的，是如何裝修門面，將背景洗刷得再正派些。
順應民意，報導民生，報紙是富商們往臉上貼金的首選。
祝文笙做事向來從不馬虎，細枝末節都盤得很清，接到賀老爺指令之後，他除了研究計劃書，還將那間報社的日常運作了解得一清二楚。
前兩日，正當深夜無事時，他翻起報社送來的樣報，厚厚的幾本，按年限分了冊。
突然被幾年前報導過的一莊新聞吸引了注意力，懷疑那上面是否有人名被寫錯。
那是關乎一間開了很多年的老舊影院，因為電路老化而引發火災，火勢很大，將數位市民活活燒死。
新聞旁側附帶喪生者名單同兩幅相片，分別是死者裡最年輕的和最年長的。
“關家佩，年僅十六歲。”
就單憑這名字，已經令祝文笙對報社的好印象扣下幾分。
除非人有重名，死者名字不可能是關家佩，關家佩是前些天跪在環盛公寓樓下燒簽名相片和紙錢給她家姐的那位女仔。
她家姐名叫關家蔚，同她的名字一字之別，兩人相差三歲。
次日報社已經收到確信，被賀氏收購的事泡湯了，如沒猜錯，起因是幾年前報導影院火災時登錯名字。
“小小錯誤而已，那個文笙少爺又何必嚴苛成這樣啊！” 報社老闆感慨。
“哪間報社運作了二十年一點錯漏都沒有！難不成賀家特別關注那單新聞嗎？” 總編輯都疑惑。
財經版的記者忽然記起，“我知了！那間被火燒的影院原先就是賀家的物業，出事之後連旁邊的百貨公司都拆了！應該就是這層關係才令賀家關注，同賀氏有關的新聞都能有錯，他們又怎會放心收購啊！”
老闆捶胸頓足，賀氏的價格開得可觀，還以為成事之後就能安享晚年。
他又哪裡知道，賀家關注那單新聞的不止文笙少爺一個，遠在拉斯維加斯的少倌賀敬宸，因為裝載報紙的那副相框被打碎，已經多日不見心情好轉。
如果報紙發行當日，少倌看到新聞的時候內心已被割過一刀，玻璃四碎，剪裁過的報紙從相框中跌落的時候少倌即是舊傷被揭開。
時過幾年，仍是血淋淋一道。
—
許老闆將那不爭氣的私生子帶回澳門，令下屬給賀氏送去正式通知，他將不再擔任股東身份，會清理手頭上所有賀氏旗下酒店股份。
對此賀老爺只三個字回應：“隨他去！”
誰錯多錯少已經不再重要，賀老爺最不能容忍的，是曾有人找上門想謀害他孫仔性命。
朝令霞聽說賀敬宸在拉斯維加斯遇襲，心頭一沉，忙叫司機多打聽些細節。
“已經確認過了，少倌人沒事，一點損傷都沒有！倒是許家那位私生子，聽說被打得神經錯亂，半瘋半癲。”
“不是叫你光問這些！你再去打聽一下，看看那邊酒店有沒有什麼人事變化，敬宸是否有離美打算？”
“夫人您是擔心少倌回澳門嗎？”
“你知乜啊！敬宸在美國生活得穩妥就算了，如果過得不好，還被人襲擊埋伏了，老爺又怎麼會不心痛啊！我是擔心老爺心有感觸，一時衝動就決定將個孫召回澳門，覺得還是要他活在眼皮子底下才安全！”
二夫人的擔心不無道理。賀老爺這兩日叫了不少高層到病房商議，謝絕其他一切探訪，就連二位夫人要去陪伴都不准許。
“翠巒酒店預計還有多久可以開業？” 賀老爺問。
“進度一切正常，應該可以按照原定計劃，趕在聖誕之際開業迎客。” 新酒店的總工程負責人答。
“我想再快些，在十二月中旬選個吉日剪綵，順便慶祝敬宸生日。”
“這樣說法，您是已經決定要將翠巒交給敬宸打理嗎？”
賀老爺輕聲一笑，“我老了，往後的世界應該交給他們年輕人了！敬宸在拉斯維加斯歷練了幾年，我感覺已經夠火候了！”
實情是，賀老爺近來晚晚噩夢，擔心孫仔也會像他媽媽一樣，命喪異國他鄉。
那許老闆如今還只是打算變賣股份抽走資金，將來會如何報復還未知。但賀老爺能肯定的是，當年生意場上令人聞風喪膽的許天際即便退休了也不會是和善老人，兩家此次結下的仇恨，只怕一時半會兒計算不清了。
思前想後，還是要將孫仔綁在身邊才最安全，更何況原本就有將他栽培成繼承人的打算。
大夫人今天吹了些冷風感覺頭痛，一整天都在大宅休息。夜晚準備入睡了，被二夫人吵吵嚷嚷地叫出臥室，到一樓客廳裡對坐著。
“阿姐！都火燒眉毛了你還能安心睡覺啊？” 二夫人張嘴就是譏諷。
“阿霞！你又有乜事著急啊！等明天再講都嫌遲咩？” 大夫人苦惱皺眉。
“明天？！遲一分鐘我都怕事情不能再有轉機！你難道還沒收到消息？敬宸可能要回來了！”
“是嗎？” 大夫人眼中欣喜，“幾時？這次回來是小住還是長住？”
二夫人氣得站起身，“不是吧阿姐！你是不是年紀大了腦筋生鏽啊！你還盼著他回來啊？”
大夫人不明所以，“敬宸回來有乜唔好？山哥身體越來越差了你有眼見到，唯一一個孫仔當然應該多些回來陪伴啦！”
“陪伴？只怕回來之後就不止陪伴，要將整個賀家都霸過去了！”
“怎會啊？你到底擔心乜啊？”
“阿姐！現在就得我同你二人，你就無謂扮無知扮大方了！你自己都講了，敬宸是山哥唯一一個孫，將來老爺百年歸老，賀家會怎麼個分配法，難道你不關心嗎？”
“誰叫我們兩個都同樣不好運，嫁進賀家都是無所出。你是天生冇得生，我是身子弱當年沒保住個胎，現在山哥年紀大了身體又不好，我想再懷一胎怕是都沒希望了。” 二夫人好似機關槍嘴裡不停。
“那個賀敬宸怎麼看待我同你，平時又怎麼對待我們，你心知肚明！你就不擔心他這次回來，會將山哥的生意全都接過去，將來賀家還有你我名分嗎？”
大夫人越聽頭越痛，勉強撐著頭，歎著氣問：“阿霞！我們不是山哥的原配，同敬宸也沒有直接血緣關係，他同你我不親，可以理解！現在不過是他要回來澳門，你何必防範成這樣！”
“再講，賀氏將來誰接手，賀家將來如何分配，都是聽山哥的主意，你我說了都不算，你又何苦自尋煩惱！”
二夫人只覺得她虛假，便冷著臉橫了她一眼。
“真是俗語都話，戲子終是戲子！阿姐！你已經退圈好些年了，怎麼作戲還是這樣努力啊？你真當自己是賢妻良母，把自己當原配夫人啊？”
這時祝文笙從酒店回來，大略聽到兩人言語，又見家姐眉頭緊鎖，臉色灰暗。
“霞姐！時候不早了，還不上去睡個美容覺？” 他問二夫人。
二夫人哼笑兩聲，論虛偽戲假，她心中祝文笙比祝歡顏更甚。
“文笙少爺！聽說敬宸要回來了，今後你有對手了！不知你今後可還有安穩覺睡？”
裝作不懂，祝文笙反問：“既然是我的對手，又不是霞姐你的對手，怎麼看起來你好像憂愁過我？”
—
今日晴朗無雲，天空藍成一整片。阿難向火旺的店鋪告假，自己一個人到海邊曬太陽。
午飯過後，火旺提著便當來找。
“你還記得我小的時候志願是什麼嗎？”
“當然記得啦！” 火旺笑，“你說你長大之後不想那麼早嫁人，要趁年輕環遊世界！”
阿難也跟著笑。見她笑中帶愁，火旺將話題支開，“其實嫁人又乜唔好啊？早點結婚，就可以早點受老公照顧，早點享清福嘍！”
“因為外面的世界很大，我想自己出去看看。”
“不可以和老公一起看嗎？”
“你是男仔當然不明白啦！女仔人家，嫁了人之後世界就會變窄，生了孩兒之後就會變得更窄，每天都是圍著老公孩子生活，不是困在廚房就是困在嬰兒房，哪有機會出去看乜世界啊！不知不覺，一生幾十年就這麼過去了！”
這些話火旺還是第一次聽她講。
“原來是這樣嗎？方姨同關伯父結婚多年都過得好幸福啊。。。至少關伯父酗酒之前，對方姨都好好啊！怎麼你有這麼多感觸咩？”
“幸福是一回事，自由，能出去看世界又是另外一回事！” 阿難從沙灘上起身，光著腳向海水裡走去，望著那帶著一圈光暈的太陽，“我真是好想出去看看更大的世界，和澳門不一樣的世界。我想知道其他人是怎麼生活的？還有沒有人活得好似我一樣？”
“如果每個人到世界上來都是有意義的，我想知道老天爺到底是派我來做什麼？”
火旺聽出她情緒不對，小心翼翼安慰，“一定有機會的！你現在才十九歲，將來大把時間慢慢摸尋啦！一定可以找出答案的！”
“火旺。。。。。。” 一轉身，阿難已是眼紅模樣。
火旺起身等著她下一句，心中竟開始慌張。
“我已經決定了，我會將祖屋賣掉，用賣房的錢來買骨灰位，安置爺爺和家姐，還會多預備一個。。。。。。萬一將來有阿爸的消息，我都多少有所準備。。。。。。”
她語氣太過凝重，令火旺一時不知如何反對。
“我也已經決定了，等處理完骨灰位的事，我就會搬去香港。”
“乜話？” 火旺驚得嗆了一口。
“我想實現小時候的志願，出去看看不一樣的世界。先從香港出發，反正我都無人無物了，說搬就可以搬。然後等我儲多些錢，就去其他地方，或者其他國家，不停賺錢，賺到就搬，能去多遠去多遠。”
“。。。。。。那你打算去多久啊？”
“不知道。” 阿難哀傷地笑了笑，“不知將來我會流落在什麼地方，在哪裡才會找到我好奇的答案。”
這天的阿難一身湖水藍色的連衣裙，背影看來幾乎與海天一色相融。
火旺十七歲而已，還想不明白外面的世界到底有多廣大，有多光怪陸離，使得阿難如此嚮往。
可即便只是十七歲，火旺也感覺到了，從得知爺爺的死訊之後，阿難心裡的最後一根支柱就已經被抽走了。他擔心，如果此時強行挽留，她會在這片沙灘上散架。
“我支持你！” 火旺大聲說。
“你儘管去啦！得閒回來澳門看看我們一家！你記住在澳門還有我這個老友就得了！”
“一定！” 阿難轉身笑對火旺。
“阿難！” 火旺不知不覺流下眼淚，“將來等你看夠了，找到答案了，年紀大了，我娶你吧！你知啦！世界那麼大，你可能十年八年都看不完，將來三四十都未結婚，只能我受點委屈啦！”
阿難笑出聲，眼淚也跟著落下，“講乜啊！火旺！你答應我，你要健健康康！開開心心！早點成家！兒孫滿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