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无尘看他。
“好吧，”苏畏老实道，“我觉得有问题。”
“说来听听。”
苏畏道：“柳明河双腿残废，不能自理，苍云宗之内不见活人，谁来照顾他？”
季无尘道：“说明什么？”
“柳明河可以操控那些活尸。”苏畏一时不察，忘了摆出平时那副单纯乖巧的嘴脸，“如此一来，我们在浔阳城听到的传言也许并不是空穴来风。”
不仅如此，方才柳明河说的那些话说得唬人，但那些活尸绝对不会是地火造成的。至于真正的原因恐怕只有撒谎的柳明河知道了，那他的动机又是什么？
苍云宗的秘密恐怕不少。
不过这话苏畏没说，这不是他一个十七八岁的废物应当知道的事情。
季无尘意味不明地看着他：“确实如此。”须臾，他目光沉沉道：“你倒是有一番见解。”
苏畏一愣，这才后知后觉自己多嘴，连忙讪笑道：“师尊教得好。”心中暗骂自己嘴快，竟把自己的想法脱口说给了季无尘听。
他对季无尘竟完全放松了戒备。
怎么会这样？
苏畏心情复杂地看了季无尘一眼，然后快速地收回眼神。
两人不再交谈，很快追上了前方的一行人。
苍云宗依山而建，往后走宫门越高，众人在柳明河的指引下一路向上，绕过山肚，到达一处平地。
这处平地是苍云宗的习剑台，下方则是一个极大的广场。
众人在习剑台停住，向下一望，原先还吵吵嚷嚷的少年们一下安静了。
只见那广场上聚集了数以百计的苍云弟子，一眼望去密密麻麻，全都面无表情地提着剑，从各个方向向广场中心涌去。
怪不得一路来寂静得要命，一个苍云弟子也没看见，原来都到这里来了。
“看那里！”甘霖指着广场叫出了声。
众人顺着他的指向望去。
广场中心有两人持剑背立，苏畏一看，正是於家父子二人。
於行鸢的蓝剑出鞘，一剑斩断了三五个冲於思归挥剑欲刺的苍云弟子。
他们脚下已经累了一地残肢，显然已经拼杀了一阵。
这些活尸仍然保留了修为，丝毫感受不到疼痛，即使缺臂断腿仍然机械地上前扑杀，如同一只只毫无生气的傀儡。
於行鸢顾着於思归，渐渐有些力不从心。再这样下去，恐怕会被数量众多的活尸伤到。
“仙尊！”
苏畏看得皱眉，听到柳明河突然大叫了一声。
“仙尊！”柳明河咳得更用力了，情绪激动道，“求仙尊阻止他们，我、咳咳、我宗门弟子虽染花疫，但十多年来一直被我圈禁在山中，从未害过人，求仙尊……咳咳咳！”
他白巾上隐隐有红色透出来，似乎是咳出了血。
众少年见他这模样于心不忍，一个个热血沸腾，纷纷拔剑：“我们去拦！”全然忘了在山林中被苍云弟子支配的恐惧。
苏畏和季无尘对看一眼。
明知柳明河是在做戏，但这圈套要是不跳，於行鸢那边只怕够呛。
他偷偷瞟了眼季无尘。
堂堂上霄仙尊，总不会栽在柳明河手里。
苏畏思虑再三，也做义愤填膺状，愤然拔出了腰间那把锈蚀了的二手剑：“对！我们去！不能让那魔头杀掉柳宗主的同门！”说着作势往广场上冲。
有一个人牵头，其余人更是群情激奋，也都提剑向下。
季无尘甩出一线灵力，勾住苏畏的后领将他提溜了回来，神色颇为无语地扫了他一眼：“不需你们去，好好呆着。”
苏畏双层脸皮极厚，立即道：“是！师尊！”然后乖巧地站好。
少年们见季无尘发话，没人再逞能，跟着苏畏退了回来。
季无尘一袭白衣如雪，足尖轻点，便自习剑台上飞身落在於行鸢面前，周身威压将扑上来的活尸震飞。
“好！”
众少年鼓掌喝彩。
然后就见季无尘一挥手，白色流光的圆形结界如一个倒扣的超薄屏障阻住群尸，将於家父子同他自己罩在其中。
“哎，仙尊怎么像是在救魔尊？”一名少年弱弱地小声道。
“你没看明白。”另一少年道，“那些人杀不到魔尊，那魔尊自然也不会去杀他们，切断两方的拼杀，不正是最和平的办法？”
“噢……”少年们恍然大悟，“仙尊考虑果然周全！”
北珩仙尊的名号在上霄界如雷贯耳，尤其在一众小辈眼里，季无尘不论做什么都他自己的道理，仙尊怎么可能救魔界的人，肯定是为了控住场面。
不过苏畏看得清楚。
还真……是去救人的。
苏畏心中隐约觉得奇怪，回过头，看见柳明河正悄无声息地看过来，一双暮气尘尘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对上苏畏的目光，柳明河脸部立即一松，虚弱地朝他笑了笑。
这番转变要不是苏畏警觉，几乎快得不留痕迹。
“嘶，柳宗主，”他装作没看见，笑嘻嘻地搭话，“为何苍云弟子要杀那位魔尊呢？”
众少年刚讨论完，正在暂停说话的空档，听苏畏开口，也一齐望了过来。
柳明河淡淡道：“他们闯入了我父亲的守关大阵——只要有人擅闯，所有弟子的都会接收到清除擅闯者的指令，阵中人不死，他们也会前赴后继，直到杀死对方，或者被对方杀死。”
一听这阵法如此可怕，少年们皆倒吸了一口凉气。
“啊？”阿帆道，“仙尊也进去了，怎么办？这个阵能关一关吗？”
柳明河笑着摇头：“不能。”
他的笑容有一丝说不出来的意味，像是有什么堵住了少年们的喉咙。
有人小声道：“可、可是，我们不是为了救那些苍云弟子才来的吗？”
怎么反倒成了他们的猎杀对象？
众人你望我我望你，一时都不知如何接话。
安静了一会儿，叶亭云宽慰道：“以仙尊的修为，即便是他们一起也不是仙尊的对手，大家不用担心。”
话音未落，又听见有人惊呼：“碎、碎了！”
只见广场中心，群尸不知何故忽然暴起，发疯似的朝结界上攻去，层层叠叠挤压在圆顶之上，有的握剑向下直捅，竟也不顾剑下有人，将同门扎了个透心凉。
如此攻势之下，结界顶端竟然出现了裂纹，隐隐有支撑不住的架势。
苏畏越看越心觉不对。
那可是季无尘，上霄排名第一的季无尘！区区几具活尸，怎的用几把破铜烂铁就碎了他的结界？！
叶亭云着急道：“宗主！快想想办法，仙尊他们……”话说一半他就住了嘴。
柳明河微微眯眼，一手屈起双指，轻轻地叩着膝盖：“慌什么，季无尘不是号称半步飞升么？几百活尸怎能是他的对手。”
他左手手炉红光大盛，底下的尸群也愈发疯狂。
苏畏眼色一沉。果然。
“小孩子就不要担心这么多啦，安安静静地瞧着吧。”
柳明河的语调如同一位和蔼可亲、笑里藏刀的长辈，完全没了方才弱不禁风的模样。
“柳、柳宗主……”叶亭云隐隐觉得不对，下意识地想要后退，脚刚提起半寸，突然一根绿藤破土而出，瞬间缠住了他的脚踝，将他死死地钉回原地！
“啊！”
“这是什么东西！”
“救命！”
惊慌失措的少年们呼叫声响成一片，三三两两地跌倒下来，缠得高的，直接被藤蔓卷到了胸口！
那些绿藤仿佛开了智，还没等人反应过来，就缚住了他们的手脚。
柳明河笑道：“你们乖一点，别乱动，我下手可没轻重，万一没把得住，断手断脚就不好了。”
苏畏明知故问道：“噢，这些魔物都是受柳宗主驱使？”
“不然？”柳明河看向四周一根绿藤也没有的苏畏微微一笑道：“啊，果然是你。”他摩挲着手里的暖炉：“你是自己过来呢，还是我来抓？”
“是我？柳宗主是要找我？”苏畏故作惊讶道，“找我做什么？”
柳明河道：“你说做什么？你一个凡人，就不要把魔息带在身上了，会爆的，”他语气轻柔道，“你过来，我帮你取出来。”
叶亭云定在原地，此时也听懂了是怎么回事，急忙道：“柳宗主！莫言身上的魔息已经被仙尊洗掉了！”
“洗掉了？”柳明河呵了一声，斜了眼叶亭云，“当我同你一样十几岁？”他看向苏畏：“听话点儿，别要我动手。”
叶亭云听罢大喊：“莫言快跑！他腿断了、追不上你的！快跑！”
苏畏：“……”
堂堂魔尊，老是逃跑算怎么回事？再说，他倒是想跑，人家让嘛？
苏畏摇头感慨，忽然听见柳明河又开了口。
“不听话，可不是好孩子。”
柳明河阴恻恻地说完，双脚落地，站了起来。
众少年全都惊得说不出话，只见柳明河道：“这些魔物不敢靠近你，还想唬我魔息洗掉了？我倒要看看，什么样的根骨能承得住那魔头的魔息。”
苏畏道：“柳宗主，我师尊还在下面呢。”
柳明河“呵”道：“他能如何？现如今自身难保，还管你这个刚收了几天的徒弟？”
“我认为宗主后一句所言甚是，”苏畏诚恳道，“但‘自身难保’从何说起？你莫不是以为区区数百活尸就能对付得了他？”
柳明河笑道：“但凡换个地方，你这番话我也认同，可是谁叫你们跑到我这来？”
他说话的口气很是倨傲，与那张清俊的脸颇为不合，有几分撕裂感，眼睛里散发着金光，仿佛期待苏畏追问，然后便可以显摆一番。
苏畏“啊”了一声，如他所愿道：“柳宗主这是何意？”
柳明河得意道：“我苍云迁至浔阳十多年，你以为我就守着这群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
不久之前，柳明河还为了“这群东西”急到咳血，现在从他嘴里吐出来的一词一字，如同在说什么令人恶心的垃圾。
“我花了十几年，在你们脚下的这四座大山里种满这种魔物，”柳明河轻抚着长至他腰部的绿藤，像是爱抚着情人娇柔的手，“漫山遍野，全是……”柳明河停住话头，语气鄙夷道，“嗤，我跟你们一群小孩儿说什么。”
“哇，”苏畏毫不真心地赞叹，“这么厉害，岂能是一般魔物所能比的……想必它们的花种是地火重燃那一回，从长渊里带上来的吧……”
“柳宗主运了不少尸啊。”
此类诡物的花种皆以活人为器，只能用人身盛放运送，一旦在体内生根，便是回天无力，神仙也救不回。就这满山绿藤，哪是一两个活人能带回来的。
魔界之物从不过崦野，越往灵气浓厚的地方越不宜生存，顶多用于一时之战，给上霄界这群人添点乱子，杀几个仙门弟子。
长渊地火中生长的魔物则不同，它们自身能产出魔气，不论所处环境如何恶劣，都能将当地的灵气吸食殆尽。修行之人若是沾到，全身灵力都会被压制，不消多时，便会被榨得一丝不剩，只剩一具灵力枯竭的空壳。
它还有个十分相符的名字，叫净灵。
若柳明河养的绿藤便是净灵，那那些苍云弟子身体里的也是这种东西。
那季无尘……怪不得他选择以守为攻，只怕刚进法阵便发觉到了异样。
苏畏的眉心几不可察地微皱起来。
叶亭云等人还没听懂怎么回事，就见柳明河愣了一下，随即笑道：“呵，季无尘收徒弟还真有眼光，不如退了师门，转拜我为师？”
苏畏回道：“暂时没有这个打算，我师尊挺好的。”
柳明河道：“那要是你师尊没了呢？”
苏畏猛地转头，只见一名高大的活尸踩着同门蠕动的身躯，攀上法阵顶端，一根绿藤自他胸口钻出，绕上了他的长剑。他将长剑高高举起，然后用力刺了下去。
法阵，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