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崩断的声音一出,苏畏就知道有门儿。
灰袍人玩傀儡这一手算是栽了。
没有子母株,只要季无尘他们无恙,他便可以敞开了打一场,谁胜谁负还不一定呢。
他向前再进一步,想加大魔息对母株的控制,却听闻身后破风声正冲着他的脊背而来!
苏畏立即往右侧一闪。
灰袍人那柄黑剑就到了方才他所站立的地方,但剑势却不是冲他,而是一剑斩断了苏畏和灰袍人之间的那缕魔息。
魔息一断,灰袍人瞬间向后退出好几丈,猛地蜷起了身体。
苏畏收剑正欲继续上前,却见不远处灰袍人的站姿有些奇怪。
他不像之前站得笔直,反而伛偻着腰,四肢好像关节错断一样扭曲着,仿佛在竭力制止它们散架似的。
灰袍人的双手哆嗦着,不受控地扯掉了面纱,露出一张被烈火灼烧过的脸,那张脸上崎岖不平,疤痕密布,十分骇人。
“嘣嘣!”
他身上又发出两声崩断的闷响,右手肩膀部分的衣服随即被崩开了一条口子,自肩部向下多半条手臂都展现在苏畏眼前。
“苏畏!”离晔在苏畏身后大喊,却不是求助。
这变故一生,灰袍人对子株的控制也受到了影响,那四五百人仅能维持站立的姿势不倒,失去了攻击性。
混战中的几人来不及歇口气,连忙飞出战圈,来到苏畏身边。
所有人都被眼前的这一幕惊住了。
灰袍人的手臂上有一条极长的旧伤口,从肩膀关节一直延伸到被袖子盖住的手腕处,而那旧伤口仿佛从来没有愈合一般,隐隐泛着血色,靠着母株的藤蔓绕着手臂一圈圈箍紧,似乎没有这根藤蔓,那伤口便会裂开。
此时灰袍人也忙不上捡起面巾,只顾着用魔气修复断掉的藤蔓。
宋之铭瞪大了眼睛:“这……难道这人一身都是这个样子?”
每一处关节,每一块血肉都是靠魔物的藤蔓将它们固定不散?
灰袍人古怪的动作间,时不时从衣袍破口处露出的皮肤给了他们肯定的答案。
宋之铭喃喃道:“这究竟……是个什么……”
他停顿了半天,死活没接下去这句话。
这算人吗?还是怪物?
怪不得一直不用手执剑,只怕打得暴|力些,全身藤蔓崩断,他就会散成一堆肉泥。
“管他呢,”苏畏道,“若没了身上的母株,他恐怕也活不了多久了。”
他提剑道:“不如现在就送他一程。”
这时,一旁许久没有出声的季无尘突然出剑打断了苏畏的剑招。
苏畏莫名道:“怎么了?”
其他人也同时向季无尘看了过来。
季无尘抿紧了唇,将薄幸收回剑鞘,他的眼睛从始至终都看着正艰难地修复自己身上藤蔓的人,然后朝灰袍人走近了几步。
离晔上前一步想去拉他,却听见季无尘开口道:“师尊。”
他去拉人的手就那样悬在了半道上,季无尘这两个字说得极轻,在他耳中却犹如重锤。
离晔呆呆道:“师、师兄,你说……”
不止是离晔,洪冥三长老和宋之铭全都长大了嘴。
苏畏不可思议道:“季无尘,你叫他什么?”
那灰袍人却跟没听见似的,只顾埋头修复好他身上断开的藤蔓,低着头,看也不看这群人一眼。
季无尘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又叫了一声:“师尊。”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离晔第一次完全笑不出来了,他快步走上前,洪冥都来不及拦他,就见他越过了季无尘,来到灰袍人所在的一丈远处,“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怎么——可能……”
灰袍人见他跪下,手上的动作顿了顿,然后继续修复好肩部断裂的藤蔓,这才扭曲着抬头朝离晔看了过去。
他嘴角上那条难看的疤痕冷漠地抬起:“阿离,好久不见了。”
他的嗓音嘶哑得不成样子,但凑近了认真去听,依稀能听出星移真人的声音。
离晔张了张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这种场面这种对立,他能说什么?
最终离晔也只是呆望着星移真人那张可怖的脸,一个字也没能说得出口。
星移真人抬眼看向季无尘。
“什么时候认出来的?”星移道。
季无尘:“不久,在……您说不要让您再失望的时候。”
星移道:“可是你还是让我失望了。”
听星移这样说,苏畏冷冷地哼了一声:“让你失望?没有帮你杀了我吗?”
“若不是我,”星移眼神看向他,冷漠道,“你早就饿死街头了,我要你一条命,有什么不可以?”
“那苏府二百多条人命何其无辜?!”苏畏厉声道,“苏伯父那么仰慕你,他把你当知己,他用了他最好的一棵乔木给你做了剑鞘!你不配用他做的剑鞘!”
他几乎是咆哮着说出这段话,把还没来得及接受“星移真人活了”,但“他想要杀了他们”这两件事的几人吼得一愣。
洪冥上前一步,冲苏畏道:“你说什么?!”
他不是听不懂苏畏的话,他只是难以相信,他和东晟玉玑三人的师兄,那个即将飞升的上霄第一人,人人敬仰的星移,竟是如此心狠手辣之人。
星移低头扫了一眼腰边的黑色剑鞘,咳咳哑笑了两声:“要怪就怪苏音,让你死在长渊就行了,非要拼了命把你救上来,还害死自家人。”
“哦,还有无尘,”星移道,“若不是你铁了心非要帮他驱除魔气,我也不用不着这样逼他堕魔。”
他道:“谁叫这小子真听你的话啊,体内那么滔天的魔气,几岁就能藏得跟个正常人一样。”
季无尘垂下眼,没有说话。
“怪谁呢?明明只要死你一个,你却害得这么多人丧命,”星移恨恨地接着道,“怎么也杀不死……都到了那副境地,还能遇到於岿把你捡回崦野,所以……他也死了。”
苏畏握着剑柄的手狠狠用力,指节都开始泛白,他还没开口,就听见星移背后忽然有人说话。
“你什么意思。”
於行鸢出现在禁地的另一边冷冷地看向面前的星移,他手里焚风出鞘,蓝色的火焰高涨。
星移微微偏头,朝后方看了一眼,“嚯”道:“小魔尊?”
“你父亲的死可不是我动了手脚,纯属他自己技不如人。”
於行鸢怒道:“你!”
星移悠悠道:“我只不过是用了点小手段,挑起他与我对战的兴趣罢了……永远不可能再突破的武痴,死在对手手里,比一辈子郁郁寡欢不是要好得多?”
於行鸢捏紧了拳头。
“原以为这样你就会再回上霄,”星移转过头来对苏畏道,“没想到你竟然舍弃了你师尊,留在崦野那个鬼地方帮於岿照顾他那个小少主……天生魔骨真好啊,短短几年,你的修为竟然已经达到了别人上百年都修不到的境界。”
不知内情的几人纷纷看向苏畏,洪冥疑惑道:“天生魔骨?”
然而苏畏这时能压制住不马上一剑杀掉星移的冲动已是不易,完全没心情替他们答疑解惑。
“本来我是打算放过你的,谁知道你和这个小魔尊这么不听话,把我辛苦找来的魔骨给放跑了。”星移恶声道,“你再三同我作对,死了怪谁呢,只能怪你自己!”
“放过我?”苏畏道,“难道那十二个少年就该死吗?为了天生魔骨你杀了这么多无辜的人,反过来将罪责推得一干二净?!可笑!”
星移毫无愧疚之意道:“他们都是为了正道而牺牲。”
“正道?”苏畏觉得好笑,“什么是正道?你吗?”
“当然是我!”星移尖声道,他的嗓子似乎也是被火烧过,发不出大一点的声音,若强行发声,就会变成嘶吼般的尖叫,“千百年来,我是整个上霄唯一一位无限接近飞升的修者,只差一点,就差一点!”
季无尘低低的声音传来:“所以你寻找天生魔骨,是为了魔道两修,突破瓶颈。”
“没错!”星移毫不掩藏道,“为了证道,死几个人算什么?”他那副狂傲的癫狂模样,是真的觉得这些人死得无所谓。
季无尘缓缓摇头,想对他这番话说点什么,又不知为何没有再开口。
“师尊,”跪在地上的离晔突然道,“收手吧。”
他抬头看向不人不鬼的星移,哽咽道:“别再一错再错了。”
星移看着离晔脸上悲痛的表情愣住了,他牵了一下嘴角,勉强笑了笑:“来不及了。”
苏畏听见这四个字,心中忽然百感交集。
第一次听见是在长渊底的时候,苏音对来营救的师兄弟们说:“来不及了,你们先把这个孩子救上去!”是舍己。
第二次听见是在苏府灭门时,季无尘给他带上银铃,希望他恢复神智:“来不及了,交给我,你先走!”是救赎。
第三次,是他自己。
他中了漠阳宗禁地的埋伏,将全身大半魔息都送入阵中,却看见季无尘不顾一切入阵想要救他,可是他知道,“来不及了”,他已经油尽灯枯。是遗憾。
现如今星移说的这句话,是对自己已经犯错太多的悔恨吗?临到最后,幡然醒悟?
只听星移鼻子里发出一声轻笑,漠然道:“事已至此,我收手又如何,你们能放过我?你们觉得我现在这副样子,还能活多久?”
这是他最后一个机会!最后一个机会!
本来他想,借着这次机会再弄到一副魔骨,他就可以再活一段时间的,再争取十几年甚至几十年,他会成功的,他已经掌握了魔道两修的方法了,只要……只要他突破,就可以飞升,他就可以重塑金身,将这副支离破碎的残骸彻底丢弃,得道成仙,成为千百年来第一个飞升之人!
可谁能想到,他训了十多年的魔物,在苏畏的神魂面前仍然轻易倒戈,让他失去了这最后一个机会。
但是,让他收手认输……
星移缓缓抬眼,扫视众人。
绝不可能!
苏畏一见星移这个表情,脑子里立马蹦出一个念头——
不好!他要逃!
可他还没来得及动作,甚至离星移最近的离晔都没反应过来,就见星移所在的位置光芒一闪,整个人瞬间消失在了原地。
几人连忙上前,地面上只留下了一个残破的传送阵。
原来方才星移说那么多,只是为了给自己争取时间布阵逃脱。
宋之铭道:“就这么……跑了?”
於行鸢道:“我去追!”
苏畏拉住他:“上哪儿追?”
“可是……”
“好了,”苏畏道,“我心里有数。”
於行鸢想反驳,又听苏畏道:“都打完了你才来,太差劲了吧?”
“少赖我!”於行鸢呸道,“你们自己扛了没两天就中了别人的埋伏,我这两天从上霄赶回崦野,又从崦野带人回来已经很快了。”
苏畏道:“你带的人呢?”
“看着吧,”於行鸢冲后方打了一声呼哨,“我还给你绑了份大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