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吴敬尧的动向方柯都知道，他怎么努力到通宵达旦，又怎么受委屈吃瘪，他都清楚。

每每常远舟问他，要不要管，他都予以否认。心疼归心疼，他以前过多干预吴敬尧的选择，向他施压让他妥协，结果未见得是他想见的。

吴敬尧不在意接不接手吴家的生意，一直以来都是方柯一厢情愿，现在索性就随他折腾。听说他对经营民宿感兴趣，二环边上早早为他选了块地方，他能不能看上到时候再说，权当是给他预留的第二选择。

他突然回来出现在眼前，方柯惊喜，想来是常远舟干的好事。

人就是这么奇怪，心心念念的人突然出现，明明高兴得心脏都快蹦出来，却说些言不由衷的话。

多亏吴敬尧对着他脸皮厚，赶也赶不走。走过场似的征求意见后，一错神的功夫挤上床。方柯的床能睡下四个彪形大汉，他本人瘦骨支离占着一小条地方，右边传来一阵烫热，吴敬尧抱着他贴得死紧。

左手缓缓越过肋骨，翻山越岭的搭在吴敬尧手背上，轻轻拍了两下。吴敬尧心都跟着颤了三颤，反手握住他细瘦微凉的手掌，嘟囔：“怎么搞的，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随即得寸进尺往上凑，盯着方柯的脸看，鼻息扑在他脸上，大言不惭地问：“你，想我没？”

方柯张开眼睛，眼前只有模糊的影，过了一会，他仍旧没回答。吴敬尧以为他不会再答，趴在他肩上，轻轻叹了一口气。

“想。”

声音太轻，语调太低，飘到吴敬尧耳朵里，却打得他浑身激灵。还没等他酝酿情绪多说几句情话，方柯突然剧烈咳嗽，薄薄的身子上下颠簸，嘴巴紧紧抿着克制不发出闷哼。吴敬尧吓坏了，一骨碌爬起来把人抱在怀里，抱一把骨头似的硌手。

常远舟听到里面吴敬尧失态大叫，推开门便看到方柯四肢痉挛，被吴敬尧箍在怀里双眼翻白喉咙里发出呕呕的干呕声。

“把他放平，医生马上来。”

吴敬尧满头大汗，不想把人放下，恨不得永远不再分开，常远舟吼了两次他才把人放回床上。

医生护士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一窝蜂涌入，吴敬尧被常远舟拉出去。

他头重脚轻跌坐在门口，眼睛红得快要淌出血来，仰着头问常远舟，“怎么会这么严重？”

这个问题，常远舟不知道怎么回答。事实上，一直都在恶化，只是吴敬尧不知道罢了。“病情反反复复，本身这病就没有特效药，他这一型又是最罕见，治来治去还是这样子。”

顶尖的医疗团队时刻守着，方氏基金注入大量资金作为病理和新药研究，能做的他们都做了。

“自从你离开，他的病便一发不可收拾的恶化。当然，这是我的观点，医生和他本人否决了我的观点。”常远舟说起来还挺不服气，他相信自己的判断。

隔着一道门，医生护士细密的交谈，仪器乱响，情况不容乐观。常远舟却安慰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情况尚且在控制范围之内。

一颗心正吊在嗓子眼，吴媛之打来电话，吴父心脏病发正在医院抢救，恐怕凶多吉少。

手机咣当掉落在地，吴敬尧撑着墙壁缓缓站起来，常远舟扶住他问怎么了。

“我爸……我爸心梗在急救。”

“你去吧，他……会没事的。”这种事情难说绝对，常远舟知道他左右为难，只好宽慰。

吴敬尧猛转过身，推门而入，护士来不及揽住他，人已经来到方柯身边。

方柯闭着眼睛，脸上扣着氧气面罩，他不管方柯能不能听见，俯下身手搭在方柯左肩微微用力，“方哥，等我回来，我还有很多话没说，你要等我。”

医生嗔怪，“快出去，病人昏迷，你说什么他都听不见。”

吴敬尧懒得和他辩驳，他固执地在方柯前额留下郑重一吻，“好起来，求你。”

梦魇缠绕，方柯想睁开眼睛，四肢百骸都灌铅一样沉重。他听到了，想问，你要去哪，又想说，别着急，到头来却一个音都没发出来。久违的味道迎面而来，之后又渐渐散去。他又躁动起来，身体上的难受越发忍不住，细碎地哼出声。

急诊室外，吴家人都在，除了吴媛之没人知道吴敬尧已经回国，见到他活像见了鬼。吴妈妈泪眼婆娑，看着他发愣，缓了几秒钟才喊他过去。大姐二姐都很克制，红着眼圈，反过来安慰他不要着急，爸爸会好的。

手术还没结束，手术室外却来了另一拨人。哭哭啼啼的中年女人，被一位青年人搀扶着靠近，身后跟着几位公司高管。

吴媛之最先反应过来，挡在弟弟和母亲身前，盯着这群不速之客。

律师紧接着赶到，却没表态，提着公文包安静地站在一旁。

“妈，你放心，爸爸一定没事的。”

平地一声惊雷，吴敬尧看了母亲一眼，母亲同样错愕搞不清楚状况。大姐不可置信怀疑是否听错，而二姐冷哼满脸不屑。

“小渊，妈妈害怕。”她保养得宜，年岁和吴妈妈相仿，看上去却更年轻。靠在儿子怀里，眼泪扑扑落下来，有种我见犹怜的柔情。

出乎所有人意料，周唯渊安抚过母亲后，径直走过来，对着吴妈妈喊了声，“大妈。”

吴敬尧把人推开，“滚远点！”他爸在外养着人，还有这么大个儿子，他感到不可思议，这节骨眼上他只想保护好母亲。

“爸爸一直对您有亏欠，他总说对不起您。我和妈妈也一直想找机会和您说声抱歉——”

吴敬尧重重挥出一拳，双方很快扭打在一起。棋逢对手的一场激战，虽然很快被人拉开，谁也没占到大便宜，可对方的身手并不比他逊色。

手术室有医生出来，请家属节哀，抢救失败，人没救过来。

吴敬尧对这一切变故无力招架，律师走上前说了些什么完全听不懂。他只觉得父亲不是他所知道的父亲，他的人生也不像他一直以来认为的那样。二姐还在悲愤地争论，大姐搀扶着站不稳的母亲，而他嘴角流着血，脸上火辣辣的麻木，面前的场景重叠交错悬浮在眼前。

血顺着口鼻涌出来，他抬手去擦，怎么也擦不干净。吴媛之转身抱住他，撑不住他的体重，两人一起摔在地上。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躺在冰冷的地上，看着那群人得意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