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81

无数的“时间”，从四海天涯而来，跨越天与地，携着亿万星辰，呼啸着陨落，属于这个“时代”的“时间”最终落入这个空间远处的巨大尸气中，被吞噬、最后隐灭。

沈令一瞬间看得心驰神荡，意念动摇，立刻一凛，垂头向旁看去，眼角余光却看到了在四周无数条“时间”的光线之中，有一条金色的连缀在他身上，软软垂落，而在金线旁边，有一道几乎无法察觉，非常细小的红色痕迹。

痕迹颜色极暗，又在沈令那根金色的“时间”之线附近，在金芒下若隐若现，乍一看，就像一个受伤的人踉跄逃走时，滴在地上的血慢慢干涸了一般，断断续续，却又连绵不绝地延伸向远处。

沈令心头一跳，只觉得那条痕迹有股莫名的熟稔。

2482

他攒足力气，摇摇晃晃站起来往前挪了挪。

靠近了，那条红色的印迹越发像血涸，他甚至隐隐闻到了一股血腥味。

沈令俯身触上轨迹，血径上细小的颗粒随着他的触碰蒸腾着沿着他的手指向上，而与此同时，他体内泛起了轻微的骚动。他的血、叶骁的在呼应着这些细小的颗粒——这是叶骁和他的血！

这是一个连接。

构成这条小径的，是他咽下的叶骁的血，是叶骁吞吃的他的血肉，只存在于他和叶骁视线中的，连通他们两人的道路——跨越了一切，也牵引着他们的，彼此的血。

盯着那条小径看了一会儿，他慢慢转过头，看向“叶骁”，张了张嘴，却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来。

2483

他意识到了某种非常可怕的可能性。

但是他的本能阻止他想下去——那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他的理性告诉他，但是当他试图去想那是什么的时候，他的本能就跳出来阻止他继续思考。

他的思维会没有任何逻辑的跳到窈娘初见他那日，是粉色罗裙、会想到叶骁爱吃的菜——只要他试着去思考那个可能，他的思维就会一下滑开到毫不相干的事上。

沈令觉得自己“意识”被这个可怕而模糊、根本不容许他细想的可能性搅得粘稠而混乱，他往后踉跄了一下，近于惊恐地看着对面的“叶骁”。

他想，你不要说，求你了，不要说出来。

2484

而正如前世今生，任何时刻，他的祈祷都从未被诸神听取。

2485

“叶骁”血色的眸子毫无感情地瞥了他一眼，指着那条小路，波澜不惊地道：“走下去，你就能见到叶骁。”

2486

沈令有一瞬不能理解他在说什么。

他每个字都听清了，但是组合在一起的意思他不能理解——他的脑子就像不允许他思考那件可怕的事一样，也不允许他理解“叶骁”这句话。

他清冰凝雪一般的眸子看着“叶骁”，疑惑地眨了眨，“叶骁”没说话，耐心地看他，又过了一会儿，他现实锈住了的脑子开始缓慢地运转。

他带着自己都不自知的绝望看着“叶骁”，看着他红色的眸子、雪白的头发，轻轻阖了一下眼，眉心一抹红痕鲜艳得似要滴出血来。

2487

这句话和他刚才看到血径的时候察觉到的，指向同一件事——

血径是连接他与叶骁的通路，但它指向了远处，没有指向身旁白发的“叶骁”，而那句“你就能见到叶骁”，则把猜测坐实——有两个叶骁。

2488

那就意味着，前世白发血瞳的叶骁，与他重生之后黑发灰瞳的叶骁，并不是一个人。

——那么，他根本没有重生。

被他伤害的叶骁与他自以为补偿的叶骁，是完全不同的个体，他没有改变前世“叶骁”的命运、没有弥补自己的过错——都是假的。

他所做的一切毫无意义。

他在叶骁身上划下的深深伤口原来从未愈合也从未消失过，他信誓旦旦、自以为是无论如何要保护的，是另外一个白纸一样的叶骁。

你看，他小心翼翼补偿保护的这个叶骁早就告诉过他的，说你伤害的，是你的叶骁，而不是他。

但他当时哪里肯信呢？执迷不悟，塞目障视，终于至此。

2489

沈令崩散了。

2490

沈令从“意识”深处发出了一声人类的喉咙无法发出，宛若哭嚎女妖一般的惨叫！

他的“意识”就像烧熔的蜡一样熔化、坍塌，瞬间不成形状，在章阳之力的强行约束下，像一团被硬塞进瓶子里的烂泥，其中血红的颜色慢慢弥出，让它看起来像是用血和肉捏成的。

它不断的溃散，但又被束缚着不断的聚拢，向“叶骁”的方向蠕动。

——它不顾一切，毫无理智，也要去到“叶骁”身边。

这就是沈令啊，即便“意识”已经无法维持“神智”，超越理性与感情之上的本能，所唯一希冀的，便是来到“叶骁”的身边。

2491

——只不过，哪个“叶骁”都可以就是了。

2492

在那团蠕动的、已经毫无神智可言的“意识”堪堪触碰到“叶骁”衣角的刹那，白发朱瞳的男人轻巧地往后跃动，避开了它，虚虚一指，点在散乱“意识”中血色最深的一点。

他说，看着我。

2493

——只要是“叶骁”的愿望，沈令都会达成。

若“叶骁”让他死，那他就去死，若“叶骁”让他活，那他就会活。

只要是“叶骁”的愿望，沈令不惜粉身碎骨或从死里爬出来——只要是“叶骁”的愿望。

2494

一切诚如“叶骁”所愿。

2495

在他的指下，沈令的“意识”慢慢凝聚，显出了一点儿模糊人形，血色从不大规整的眼睛的位置淌出，继续浸染整个“意识”。

“——看着我。”

第二句命令下，沈令人类的形态渐渐清晰，等到第三句“看着我”落下的时候，沈令凝聚回人形，睁开了眼——只要是“叶骁”的愿望，无论这个达成的过程有多么痛苦，沈令都会达成。

漆黑长睫上挂着血珠，他睁眼，血泪簌簌而下，将他的“意识”染红。

“叶骁”的一指，正点在他额心红痕——那是他将沈令投入“此世”之时，所赋予他的章阳之力的根源。

2496

沈令血泪顺着他的下颌滴落，落在脚边，便被章阳的金色咒光聚拢，复又回到他的身体。他的神智还在动摇恍惚，过了一会儿，神识稳定，再抬眼刹那，一双漆黑眸子尽是金色——

2497

——心魔乍现——

2498

那个由沈令五十年绝望凝成的意念，再甫一看到“叶骁”的一瞬，面上大喜，他想扑上来，却在将将要碰到他的一瞬，现出了极其惊惧的表情。

只凭本能行事的心魔惊恐地看着“叶骁”一头雪发，他眨眨眼，眼泪从眸子里涌出来，冲淡了面上血痕，如同战场血泊里覆上了一点微雪，那雪站不住，就被血烘化了，融进去，将血变薄。

他几度伸手，却不敢碰触，“叶骁”一动不动，他快要碰到时反而受惊一般往后抽手。

金色的眼睛闪动了一下，泪水涌出来，慢慢把血都冲净了，沈令的手终于垂下，小小呜咽一声，死死看着“叶骁”，向后退去。

他退的小心翼翼又虔诚，直到，他的影子再也碰不到“叶骁”，只堪堪触到“叶骁”的影子。

他俯身，又笨拙又温柔的，轻轻吻了一下“叶骁”的影子。

2499

“叶骁”轻轻向后撤了一下。

他的影子远了些，恰好在沈令可以碰到的范围之外，沈令抬头看他，金色的眸子里泪水不断涌出，他像是被踢了一脚的奶狗，微微瑟缩起来，发出微弱的呜咽。

“叶骁”只是淡漠地垂下了他朱色的瞳孔。

2500

然后“叶骁”下达了第二个指令：“沈令，醒来——”

于是沈令就醒来了。

2501

沈令浑身巨震，眸子里金色退去，黑色慢慢充盈，他半跪在地上，扶着额角，慢慢抬头，却只看了“叶骁”一眼便移开了视线——那双黑眸里没有恨意，只是一片痛苦的绝望。

“叶骁”便漫漫地想起来，是啊，沈令这人最大的好处，或说是坏处，便是他从不归咎别人，甚至于将错都揽到自己身上。

正如此刻。

2502

恢复神智之后，沈令只问了一个问题。

他问“叶骁”，他和此世的叶骁是不是一个人。

叶骁给了他一个出乎意料的答案：两个叶骁是同一个人。

只不过，被他伤害，雪白了乌发，失去所有感情的叶骁是“尚未结束的叶骁”，此世的，则是“尚未开始的叶骁。”

“……”沈令心内并没有因为这个答案而有所松弛，只是沉默着把面上血泪抹掉，吸了口气，阖目调息，平复“意识”内的骚乱奔涌。

说罢，“叶骁”指着那条血红色的小径，“现在，他需要你。”

沈令睁开眼，却不敢看他，只望着他指向血径的手，努力稳了稳，出口的声音又干又抖，他噎了一下，干巴巴地咳了数声，才颤声道：“……要怎么做。”

“走过去，找到他。”

“……然后？”他望着那条若隐若现，他与叶骁的血所组成的路。

2503

然后？

然后沈令需要死十四万四千次。

这是迄今为止，因沈令而死的人。

2504

如果沈令要穿过这重重死雾，依靠彼此血肉的契约找到叶骁，他就要踏上这条血径。在这条他与叶骁的血凝成的，唯一通向叶骁的道路上，等待他的，是他自己的业障。

诸般业障，杀孽最重。

他只有清偿自己所犯杀业，才能走完这条血径。

被他所杀，因他所死，一共十四万四千人——他要在这条路上，被杀死整整十四万四千次。

他如何杀人，人如何杀他。

2505

他要活生生地承受被杀死十四万四千次的痛苦。

清醒地被杀、被碾碎手脚、被刺穿喉咙、被剖开胸膛、被削掉大半个头颅，洒着脑浆一边惨嚎一边在战场上跑——所有这些，他必须清清楚楚、活生生的、保持所有知觉与意识地承受。

中间哪怕他只有一瞬间失去了“知觉”，血径就会断掉——但沈令不会死，他只会从血径上跌下来落回这里，死的，是等着他去救的叶骁。

而这个世界也会就这么死去，所有人、所有生物与死物，都将不复存在，被彻底从过去未来现在，所有的“时间”与“空间”中抹消。

2506

沈令最后问了他一个问题：“……只要死十四万四千次就可以？”

“是的。”

“……时间来得及么？”

“万千生灭，弹指一瞬而已。”

沈令没有再多问一句话。他到此时终于转眼看向“叶骁”，极深极深，极眷恋极眷恋，却又哀恸地看了他一眼，便生怕自己再多看一瞬就玷污了他一般，转过头，摇摇晃晃，向那条若隐若现的小径而去。

他心里想，如果只是死十四万四千次这样微薄的代价，就能拯救叶骁和此世的话，那可真是再好不过。

或者说，他捡了个便宜，被杀十四万四千次甚至算不得是什么代价——他本就该死。

杀人偿命，理所应当。

2507

沈令站在血径前停了停，就在他一只脚踏上血径的刹那，他身上的章阳之力散去，阳光碎片一般洒落，他伸手接了一下，看着它在自己掌心消失。

他复又抬头，看到血径对面血雾弥漫，鬼影幢幢，无数残缺不全的人影摇曳如雾，惨叫哀嚎若隐若现，直如一片鬼蜮。

“……”沈令深深吸了一口气，转头看向“叶骁”，清雅面孔一片苍白，没有任何表情。

他问了一个眉头没问的问题，“……你呢？”

2508

“叶骁”却知道他问的是什么。

沈令不该问这个问题。“叶骁”想，但他一定会问的。

于是他极其难得的，在将影子投入此世之后，露出了第一个表情。他似乎笑了一下，用一种微妙的轻柔声音说，“我会消失。”

3509

沈令的“意识”再一次动摇了。

3510

这一次没有章阳之力的束缚，沈令的“意识”像是一个被晒干的沙子堆的房子，飞快塌陷，但在即将彻底散逸的边缘，“意识”内传来某种尖锐的执念——不能散逸、不能，要保持形态。

不然，叶骁就完了。

这点执念让沈令强行自己压制住“意识”，勉强维持住人形。大颗大颗的汗水滚下来，他看着“叶骁”，一言不发，额心红痕在汗水浸润下越发深重。

3511

白发的男人不以为意地淡淡道：“叶骁只能有一个。”他近于温和地说，你救了他，我自然会消失。会消失得彻彻底底，只留下这个好好的、又傻又孩子气的叶骁。

说完这句，白发的男人显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他轻轻顺了一下垂在街头的雪白长发，“你可以自由选择，去救另外一个我，或者不救，没关系，你是自由的，你的事，一切你自己做主。”

“选择我，其实没什么好处——此世一样会湮灭。选择另外一个叶骁，此世说不定能被救下来。那些对你来说重要的人也有可能活下来。”

“所以从这里来说呢，你选择他是对的，你每一次的选择，对你自己来说，都是对的。”

“此世与叶骁，当然比一个叶骁重要。”

“祖国与叶骁比，也自然是祖国重要。”

3512

“叶骁”语气清淡，而从听到他第一句话开始，沈令的整个思维像是被冻住了一般。

应该让他痛不欲生的话语奇怪的并不让他感到痛苦，反而是带着一种微妙的冰冷麻木，他近乎无动于衷地听着“叶骁”的话，他听得清清楚楚，明白每一个字，但是想的却是，我应该去救三郎，他在等我。但一方面他却又在想，我要是就这么走了，那三郎怎么办？他就在我面前啊。

什么尚未开始尚未结束的，沈令不懂，但被他伤害辜负的叶骁就在面前，他却是懂的。

他怎么会让三郎死呢？他不就是为了保护他、为了赎罪才来的么？

三郎要是消失了，他做的事还有什么意义？他为什么要来走这一遭？

3513

可他要保护的，到底是哪个三郎呢？

3514

他用一种近于天真的眼神看着对面的“白发”男人，他听到“叶骁”用清润声音道：“若我是你，也只会做出一样的选择。我是你的话，是不会选择我的。”

“叶骁”朱色的瞳孔微微泛起了一点暗红的颜色，他用一种近乎于劝慰的语气对沈令说，“何况，他爱你。”

3515

这一句如一记重锤，直擂在他心上，把那个柔软的肉块擂成泥，变成血肉模糊的一团——

沈令冻结一般的思维像被滚水浇落一般，万般情状翻涌，他还来不及反应，便觉得嘴里又腥又甜，还有一股铁苦。

他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血却涌了出来，滴滴答答落在他手上，他有些惊愕，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再看向叶骁，他漫漫然地明白了一件事。

这个“叶骁”不爱他了，可他欠这个叶骁的。

那他爱的叶骁，到底是哪个呢？

是被他伤害辜负了的不爱他的这个，还是依旧柔软温柔，爱着他的那个呢？

3516

他想，自己怎么还活着呢，他为什么没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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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口一口血慢慢涌出来，沈令浑不在意，只看着片刻之前他连看一眼都不敢的叶骁。

3518

他到底，要选哪一个呢？该怎么做呢？

沈令想，之前苦寂五十年哪里算得上惩罚？这才是惩罚。

上天对他真正的惩罚是，他在此刻，要进行选择，两端都是叶骁，而他只能选一个。

他无论如何，要再一次辜负叶骁、要眼睁睁地再一次失去叶骁。

而他知道，这一次失去的叶骁，是永远的，失去了。

3519

沈令安安静静地，任凭鲜血从嘴里涌出来，他觉得自己五脏六腑都被揉烂了，顺着血淌出来，落在地上，裹满灰。

3520

一瞬间，他脑子里忽然有一个疯狂想法——他什么都不想顾了，这个世界毁灭也好、所有人死光也罢，他都不想在乎了，他只想过去，碰碰他的脸，对他说，三郎，五十年不见，我很想你。

2521

但他哪里做得到呢？

2522

在另外一边，还有一个叶骁啊……

还有叶骁的五娘、叶骁的灿灿、叶骁的横波、叶骁那么多亲朋好友啊

血径另外一端，有叶骁还没有失去的，他最重要的一切。

2523

他哪里能不顾呢？

2524

他痴痴看着对面的“叶骁”，雪发的男人轻轻垂眼，从容地整理了一下袖口，淡声道：“沈侯，汝身自在，汝心自由。你要做什么都可以。”

沈令转头，看向那条血径，又再度看了看叶骁。

他闭了一下眼，做出了选择。

——他缓缓地，踏上了那条血红的小径。

这一步，重逾千斤，可他还是颤抖着，迈了出去。

3525

“叶骁”想，他果然选择了另外一个自己啊。

理所当然，不出所料。

正如他自己所言，这一头，只有他，而那一头，有整个此世和那么多重要的人。

很好。他想。他从来就不是会被沈令选中的那一个。很好，这很好。

3526

沈令听到身后传来淡然一声，那个他熟悉的清润嗓音缓缓地道：“沈侯，你不过是……再一次背弃了我而已。”

沈令浑身巨震，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要转身回去，回去抱住他，对他说，我不会背弃你，我只有你了——

但他没有。

仅剩的那只手里被他自己攥出了血，他颤抖着，却最终没有回头。

3527

在他身后，白发的男人优雅地对着他的背影微微一躬，柔声道：“我祝君，长命不绝，心若琉璃，我与君，就此别过，此生不复，来生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