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宫内。

骊姜坐在窗边的软垫上，望着窗外出神。院子里是两棵洁白的山茶花，山茶花冷冽的香气从窗外传来。

她看着小宫女们忙忙碌碌地重新打扫布置宫室，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两日前的下午。

安静的兴乐宫里，赢则半个身子倚在圈椅上，单手举起一卷竹简，眼神在上面反复扫过，若有所思。骊姜跪坐在一旁，安静地为他续了茶、又轻轻地继续磨墨。

有宫人小步走进来，看了旁边的骊姜一眼，在秦王耳边小声说些什么。秦王不耐烦地点点头，手中的竹简却没有放下。

片刻后，有人进来，骊姜抬头看去，来人年级尚轻，没有看清眉眼，却让人觉得高贵端庄、气度不凡。

秦王把书扔在一边，站起身来迎上去“何事要王后亲自跑一趟？遣你的宫人说一声就好了。”一边说着一边拉起要行礼的王后。

王后端庄地微笑道：“臣妾听说王上近日公务十分繁忙，实在担心。想着或许有什么能替王上分忧的？”

“王后从来贤惠，实在是寡人的福气，是大秦的福祉。”秦王双手温柔地覆在王后手上，十分感动：“只是公务堆积如山，寡人疏忽了什么王后莫怪。”

二人边说边走到茶榻前坐下。

“王上以公务为重，臣妾怎么敢打扰。只是这楚使一连几日见不到王上，找到我的末阳宫来哭诉，叫人实在为难。”王后声音温柔，话里却步步紧逼。

秦王面带愠色道：“这楚使真是跋扈无礼至极！本王让他们好好待着，择日自会召见。竟然还跑去打扰王后。”

王后连忙说：“也不算打扰。臣妾离楚五年，见到楚人也是亲切。楚使带了些特产来，本来就路途遥远，怕久了放坏了就赶紧送到宫里来了。”

说完又招手让跟着的宫人拿出食盒上前，转了话题：“臣妾把他们进的山核桃做成核桃糕给王上带来了。还有鹿肉羹，也送去膳房了。”

“华宣心细。”亲王拈起一块核桃糕尝了尝，说道：“看来是寡人错怪楚使了。楚使这么急不可耐，反复催促，寡人还以为他们不把我这个秦王放在眼里呢。”

王后陪笑，没有出声。

“山核桃糕甚好，劳烦你有心了。”秦王就着宫人递的棉布擦擦手，喝了一口茶，“王后放心，明日午后寡人就召见楚使。若是没有其他事情就请回吧，寡人也好尽快处理公文。”

华宣王后施施然起身一拜，向宫门走去。

走了两步又折返回来，转头向站在一角骊姜走去，“这个宫人我似乎没有见过。倒是生得楚楚可人。”眼神一转，看向秦王。

秦王似笑非笑，并不搭话。

王后只得又说：“难道这就是王上从渭阳君府带回来的美人吗？听魏八子提起，这美人自进宫后就一直留在王上寝殿。似乎不合规矩啊。王上您看？”

“王后说得对。那就赐锦绣宫，封良人。不，封美人。”

在场的宫人都吓了一跳，王后却不动声色道：“恭喜王上了。不如等母后从终南山回来再封，也让母后一起看看王上心仪的美人，庆贺王上得到此等珍宝。”

秦宫后宫分八级，从高到低依次是王后、夫人、美人、良人、八子、七子、长使、少使。

一般来说，秦宫册封是大概按照出身，再依宠爱晋升。宫里的宫妃大多是来自秦国以及各国宗室贵女，身份较低的也不过是商君变法以后家族崛起的新贵小吏。如果是宫人得宠，一般也就封个少使之类。

秦王要是真的封一个出身不明的舞姬做了美人，不止宫妃，他们的娘家家族也是要不满的。如此色令智昏的行为，太后是一定不会同意的。

“王后考虑得周全，就如此吧。”秦王冷笑一声说道。

“王上谬赞，华宣还差得远。”王后说完就带着宫女离开了。

两人三言两语就给对方添了堵。王后从头到尾却只看了骊姜一眼。秦王则是看都没看。骊姜夹在中间，实在难受。恨不得马上逃出这秦宫去。

其实她还挺喜欢这座新宫的。

她起身，手指抚过青白色的阑干，绕着空空荡荡的阁楼的四面走动一圈。小楼后面是一座温泉，温泉四周松树樟树绿意盎然，漂亮的红色木头小屋建在高高的石阶上。可惜并不在山中。

院子里，叫红霜的大宫女正指挥着宫人们做最后的洒扫收尾。她看上去比骊姜小些，圆圆的脸让人倍感亲切。安排起各人的工作来却是雷厉风行、忙而不乱。

她又望望远处层层的宫墙。

不知道以后谁会住在这里和自己做邻居。

宫女绿染走进屋来：“姑娘，我和红霜已经把咱们宫里又打扫一遍，熏了香。王上的赏赐也都归好了。这是名册，您请过目。”说着递上一卷名册。

骊姜接过展开看了一眼，她笑着点点头把竹简放在一边，问：“你是秦人对吗？”

“姑娘猜得没错。我家是世代老秦人。姑娘想知道关于秦地的什么事情，尽管问我。”这宫女十三四的年纪，说话做事同样是条理分明，文静可爱。

“我还真有一件事想请教。”骊姜拉起小宫娥的手，“绿染姑娘可以教我认秦篆吗？”

却说赢则在王后来的第二日，还真就客客气气地接见来楚国派来的老使臣都柯。

“寡人公务堆积，怠慢了都柯先生，望先生恕罪。这不，一得了空就赶忙召见先生来了。”秦王先开口道。

“王上实在是言重了。”都柯拱手行礼。

都柯此时官至楚国的少宰，在负责邦交方面官职仅次于太宰芈平，是心思缜密、老成持重之人，深得楚王信任。此次派他使秦，足见楚王重视。

“先生此次使秦是为何啊？”秦王明知故问道。

都柯恭敬行礼道：“外臣此次前来，是替太子晃来道歉。外臣带来黄金万两，白璧一双，并楚王的手书。希望秦楚能一如从前。”

都柯心知肚明，此次太子晃当街杀了秦国的大夫后又擅自回楚，本来就是楚国理亏在先。楚王又袒护儿子，不肯送他来认罪道歉，自己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他只希望秦王收下黄金玉璧和楚王的手书，能够不计前嫌与楚国重修旧好。

赢则听了他的话突然变了脸色，怒声道：“哦？楚王也知道他的儿子杀了我秦国官员是有错的吗？楚太子自己没长脚吗？为何不亲自来咸阳向被他虐杀的秦大夫的家人道歉。”

不等楚使辩解又冷哼一声道：“哦，对了，想来是我误会了。熊晃离秦的时候可是跑得连狗都撵不上呢。”

赢则早就恼怒了楚国太子。一个质子，不仅不谨言慎行，反而目中无人，还常常出言不逊，在秦都飞扬跋扈、惹事生非。这次楚国太子因为几句口角就在闹市拔剑杀了秦国的大夫，让赢则觉得这个未来楚王十分不把两国邦交放在眼里。

赢则本想以秦律治他的罪，但是被大臣给拦下来了。正头疼怎么处理，就听说他半夜出城逃走了。

原来熊晃杀人以后，有人偷偷告诉他秦王要亲自来杀他以平民愤，吓得他连夜跑回了楚国。而楚王听说此事以后，竟然只是鞭笞了太子五十，并送了封信来道歉。

赢则本来正觉得此事棘手，这下正好借题发挥，指责楚王袒护太子，说楚国上下不把秦人放在眼里，楚与秦交好并不诚心。

于是楚国又再派都柯来秦。

“秦王息怒。王上说太子跋扈，已鞭笞禁足。为表诚意，楚国愿意再派一名公子质秦。秦楚交好，是有利两国百姓的大好事，万望王上三思，不要被别国的小人挑拨了去。”

赢则却并不答话。假作思索状。其实他早已打定主意。

原来，楚国与秦交好本来就背叛了与齐魏韩的四国合纵。如今魏韩向秦倒戈，齐国也自然趁机说服秦国，一起转头攻打楚国。

对赢则来说，这正是一个重创楚国的大好机会，多亏这昏庸的楚王和他愚蠢的儿子。对于赢则来说，联齐攻楚势在必行。

楚使此次求见作何打算他也一清二楚。之所以把楚使晾在一边半个多月，只是迷惑楚王、拖延时间罢了。

片刻，他又恢复了笑容：“楚使说得有道理。只是太子无故杀人，对我秦国百姓又有什么利好呢？秦人若知道我收了些钱财就此做罢，那我这个国君又有何颜面面对他们呢？”

赢则正色道：“除非太子亲自来向死者家人请罪，求得原谅。”见楚使面露难色继续说道，“并且，让楚王割还上庸五城，如何？”

“秦王，这......”都柯已是心如死灰，诺诺不知该说什么。

楚王既不能真把自己的太子送回秦国受罚，更不可能割城赔礼。

都柯心里清楚，对于秦国这样的饿狼，相比起楚国肥肉一般的的土地，区区黄金白璧又算得了什么。一切皆因楚王轻信于人，昏庸反复，昔日为了秦国的小利破了与齐魏韩的合纵，如今倒被反咬一口。

只能看太后那边的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