蜚魔虽死，连云城却也同样没了之前繁华的模样，暮色霭霭中只剩一片狼藉。
鲜血刺目，杂乱的街道横七竖八躺了好几具尸体，其上隐隐飘着一层黑气，亲眷也不敢上前，远远哭泣跪拜后被旁人拉走。
就好像是一场噩梦。
在梦里，除了死者，每个人，包括自己都是凶手。
现在梦醒了，众人在大汗淋漓中幡然醒悟，却也不敢多言，默默回家去了。
官府的人正与几个白衣红纹之人在有条不紊的处理后续事宜，单看服饰，这几人应当与刚才他们遇到的修士是一起的。
帝弑天蹙了下眉，绕过他们钻进一旁小巷。
金灯察觉到他的不快，皱着鼻子在空气中嗅了嗅：“有长生宗的人？”
帝弑天瞥她一眼：“狗鼻子。”
金灯道：“刚那几人出现的时候我就发现你不开心，是因为长生宗的人曾欺负过你？”
“呵，看都看不见，你还能察觉到本尊不开心？”
“哦，必应咒似乎出了什么问题，我偶尔能感觉到你的情绪，你不开心，而且，想杀了他们。”
帝弑天哪会信她，欲要开口，被一道带着些急喘的声音打断。
“烦请大哥留步。”
他转过头去，不耐烦对来人道：“怎么，你师父还不死心？”
这人正是被萧岭谴来送药的少年阿吉，他修为在弟子中并不算拔尖，更遑论要追赶之人是帝弑天，此时已是满头大汗。
又急喘了几口气才道：“大哥误会了，师父见姐姐双眼似是被强大灵力灼伤，特让我拿药送来。”
说着，将手中灵药递过去，又解释道：“师父说若姐姐眼睛是被体内灵力冲击所伤，便可直接服用这药丸，明日一早便能痊愈。”
其实眼睛这件事，金灯并没有放在心上，看不见就看不见，又不是要死，何况还有三个仆人伺候，想来不会有什么影响。
但现在有人给药，她也不会拒绝。
毕竟看不见虽然要不了命，但始终是件麻烦事。
她沉吟半晌，道：“我的眼睛的确是被体内灵力冲击所伤，可是我没钱。”
阿吉将药又往前递了递，腼腆笑道：“这不要钱。”
帝弑天冷笑：“不要钱，但要她拜入门下，长生宗可真是一如既往的卑劣。”
阿吉闻言连连摆手：“也不用拜师，师父常说修道者当心怀苍生，姑娘即便不拜师，也算是苍生一员，送你药物是应当的。”
三人这一番纠缠不出意料引起不远处长生宗弟子注意。
有人朝这边喊了一声：“阿吉，可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阿吉高声应了句没事，又压低了嗓音对她迅速道：“姐姐快收下吧，要让宗内别的弟子知道我们赤日峰的药都没人要，该取笑我们了。”
金灯接过装药的白瓷瓶，对他点头道：“多谢。”
见她终于肯接药，阿吉松了口气，道声不客气，飞似地跑了。
帝弑天又是一声冷笑：“难道你没听说过，这天底下不要钱的才是最贵的。”
金灯摸索着倒出一粒药吞进肚里：“待要报酬的时候再说。”
帝弑天听得一噎。
药物在金灯心里一直都是苦到口唇发麻的印象，但今日这药不一样，药才卷进口中，就有一股清甜自舌尖散开，令人身心愉悦。
她忽然觉得有个这样的师父似乎也不错。
阿婆卖馄饨的摊子原就离地不远，两人翻了两道墙就到了。
王虎跟荼白两妖都等急了。
突然来了这么多仙门中人，即便圈子能遮掩气息，两人也是惴惴不安，生怕金灯把他们忘了，圈子失效，被捉去仙门剖丹炼药。
此时见到她，简直恨不能扑过去撒泼打滚。
可惜金灯看不见他们，察觉到帝弑天停了脚步，才问道：“到了？”
帝弑天并未将她从背上放下：“老实别动，虎……你们叫什么名字？”
“王虎。”
“荼白。”
“跟紧本尊。”
二妖对视一眼：“是。”
耳边随后便响起猎猎风声，金灯知道他不喜城中仙门中人，不愿多待，也没多说，匆忙解了圈子禁制，嘱托虎狼二妖别跟丢了。
眼睛看不见，再失去仆人在复明前实在是一件雪上加霜的事。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四人将将走到城门口，封城了。
城门紧闭，一道半透明的结界碗一般倒扣在连云城上。
最重要的是，天彻底黑了。
帝弑天眸中闪过一丝戾色，抬手便要破了眼前结界。
哪料一道金光忽然出现，破了他的招式。
“抱歉，你们不能出城。”
金灯耳朵动了动，听出对方正是刚见面不久的长泽，疑道：“你该知道我不是什么妖魔鬼怪，为何不能出城？”
长泽面露歉意：“姑娘是测过了，但姑娘身后几位未测。”
帝弑天三人皆被赐花，就像是一朵花上生出的三个细小侧枝，测来测去，结果与她这支主干并无二致，所以金灯并不担心他们碰了那罗盘会生出什么是非。
“我不介意你给他们也测一个。”
罗盘早被她磅礴的灵力冲击坏了，长泽一时尴尬无两，半晌才道：“罗盘有点问题，暂不能测。”
金灯沉默了。
今晚要是出不了城就得住店，住店就得花钱，而她恰恰没钱。
正犹豫着要不要让帝弑天再去给人洗几个盘子，身子忽然一轻，被他放到地上。
“怎么了？”她问道。
帝弑天道：“别乱动。王虎，荼白，将她照看好。”
话落，弑神剑出，一股澎湃杀意向长泽涌去。
长泽正要动手，眼前出现了个人。
金灯早一步顺着杀意方向挡在他身前，两指捏住帝弑天斩来剑刃，身上气息冷若冰霜。
“不经允许随意伤人，帝弑天，你僭越了。”
说罢，在剑身轻弹一指，松开剑刃。
一声低弱铮鸣后，帝弑天身上灵力全消，剑上杀气也消失了个一干二净。
“废物，你在做什么！”
金灯没理他，反对长泽道：“抱歉，我这仆人性子急了些。”
长泽额角落下一滴冷汗，握剑的手心都出了层薄汗。
城中魔物之事还没个眉目，若是跟眼前两位再动了手，只怕这一城百姓都要遭受池鱼之殃。
“是我的不是，姑娘眼睛有伤，确实不适在城中停留。不如这样，在肃清城中异类前，姑娘先歇在蓬莱客栈，那里可避魔息。”
按金灯以往的脾气，恐怕不等帝弑天出手，她先打了出去。
这一城百姓是死是活，跟她又有什么关系。
但是，她现在用了别人师父的药，断是做不出将人徒弟打杀的事来。
遂顺从地听了建议，还好心询问了一句：“魔物不是死了吗？你们还在找什么？”
都是修行之人，长泽也没想瞒她。
“鉴天镜显示这里应该有一只丙级魔物，但姑娘杀死的是只戊级，所以我们猜测丙级那只还藏在人类之中。更棘手的是，现已入夜，是魔物力量最强的时候，契约红绳也可被魔息隐藏，我们只能暂时封城，等明日日出后再仔细盘查。”
金灯点头：“既然如此，麻烦带个路，你刚所说的蓬莱客栈我不清楚在哪里。”
帝弑天还欲开口直接被她禁了言。
王虎与荼白站在最后，完全不敢多嘴。
长泽将几人带到客栈嘱咐几句就匆忙走了。
王虎见人走得远了，才敢小声嘀咕：“不开屏障就走了，主人怎么避魔息？莫不是在耍我们？”
“这间客栈本身就是屏障，无需再设。”
王虎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转脸看去，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个个身着荧绿绸缎，手盘两只球形玉石的中年男子。
“你是……”
“蓬莱掌柜萧风，也是长生宗七长老。”
王虎张大了嘴：“长生宗不是修仙的地方吗？怎么还开客栈？”
萧风笑道：“宗里弟子衣食住行修炼疗伤，哪一项不要花销，降妖除魔又是义举，不能盈利，也就只能我这长老辛苦一点了。”
说着，他转向金灯：“想必这位就是老六所说天赋异禀的金姑娘了，真不考虑拜入长生宗了？如果不想去赤日峰，来我丹月峰也可以，每月能比其他峰的弟子多领十两碎银。”
十两碎银。
金灯其实是有些心动的。
但仔细一想，每年都得回去比试，还是感觉好麻烦。
“不了，谢谢。”
见她态度如此坚定，萧风也不好再勉强，喊来小二带几人去了房间。
许是为了展现自己雄厚财力，对方直接给他们安排了一溜四间上房。
柔软的被褥，丰盛的晚餐，精致的烛台。
王虎都忍不住咋舌：“主子，要么你还是从了七长老吧？”
荼白觑他一眼：“鼠目寸光。”
王虎顿时涨红了脸。
长生宗是人间仙门，对妖魔鬼怪一向深恶痛绝，见一个杀一个，若金灯拜入长生宗门下，谁知道往后他们两只妖是个什么下场。
但他就是不服气。
“我不过是想让主人过得好一点，又有什么错？更何况主人心志坚定，一定不会对我们动手。”
奔波一天，再听这两人争吵，金灯脑袋直嗡嗡。
“别吵了，吃了饭去休息，如果今夜有什么情况，切记护好萧长老跟那位买馄饨的阿婆。”
荼白奇道：“你不是说别人的生死与你无关吗？”
金灯一双无神的眼看向他的方向：“我改主意了，你有什么意见？”
荼白忙道不敢，跟王虎匆匆扒了几口饭就回房了。
金灯直到躺床上才解了帝弑天的禁。
帝弑天黑着脸要走，又被她定住，勾了勾手指便引到床边。
她一只手撑着脑袋脸朝外侧身躺着，头发黑又长，散在枕头上。
烛光半寸昏暗，剪了些光落在那张瓷白的脸上，神情看不清楚，只能模糊辨别出一些犹豫。
帝弑天长眼微眯：“你想做什么？”
金灯犹豫再三，终是下定决心。
“帝弑天，你愿不愿意当我的坐骑？”
帝弑天：“……”
趴门外偷听的小白跟小王：“！”
屋内空气逐渐安静下来，气温也随之降到冰点，金灯察觉到他有些不高兴，试图组织语言继续说服，窗外忽然传来一声兽吼，接着便是一阵地动山摇，夹杂嘈杂的人声与惨叫。
好像是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