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目一晃，睁眼还是在司命殿，千机还是那副小孩子的相貌，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了一身合适的衣服，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不紧不慢地品茶——他脚都够不着地，偏又一副老神在在的做派，让人看了不由得暗自发笑。

天玑过去缠他：“你能算出玉衡这一世的命运轨数吗？他什么时候能归位啊？用你的理星盘算一算呗？左右不费你什么功夫。”

理星盘，这家伙还有脸提理星盘！

眼看着司命大人捧着茶的手背上暴起青筋，天璇只得上前把伙伴拖走，同他赔礼道歉：“对不住，我知晓你大方。那些星子，你再容我些时间。”

天璇同已经下凡的玉衡一样，也是仙界有名的滥好人。区别在于，玉衡是无差别地对所有人都好，而天璇是专注地给天玑一个人收拾各种烂摊子。

“天玑你是上辈子救了他的命吗？”千机匪夷所思，把茶杯放下，“算了算了，要不这样，那些星子我也不要你们赔了。最近有个仙侍思凡，我叫他下去玩了，这边正好缺个人，叫天璇过来帮一阵忙，反正我看着他最近也清闲。”

天玑立刻问：“帮什么忙？”

千机道：“看守理星盘，怎么样，这可是份清闲差事。”

天玑立刻摇头如拨浪鼓：“不行不行。”

那就意味着，他要和天璇分开好一阵了。

自从他上次喝醉闯入理星盘并且不小心化成原形吃空了里面很多星子以后，那地方对他是严防死守，针对他一人设了百十余道机关阵法。旁的人想进去说一声就是，他进去，得要半条命。就算是拉着天枢来，那些阵法也得拆化老半天，太困难了。

何况看守理星盘虽然清闲，可也及其无聊，比看天权修书还要无聊，每日就是坐在那里看着让人眼花缭乱的星子们在繁多的轨道上划来划去，天璇又不懂那些，没有自己在他身边，他肯定会觉得无趣寂寞。

他们两个，可是从来没有分开过的。

千机就冷哼一声，不耐烦地往门口摆摆手：“快滚快滚，看见你就觉得头大。”

“你还没给我算玉衡的命运呢？就算一算呗。”

“理星盘现在本就不全，何况没有天君旨意，即便是我，也不能随意窥测，不然便有天谴加身，你当是好玩的啊？”

天玑奇道：“天谴？什么天谴？雷劫吗？随便啦，劈你两下又不会死。”

千机冷冷地看他一眼，最后转脸对着天璇言简意赅：“带着他，快滚。”

于是天璇就带着天玑麻溜滚了，天玑让他捂着嘴，还不消停，有几个音泄露出来，听不真切。只能听见天璇低声呵斥：“安静会儿吧，你真想让他回头把你那小房子拆了啊？你要再不老实，我就去替他看理星盘，包管三年之内你都见不到我。”

天玑就怒，张嘴要咬他的手：“你敢！”

两个人吵吵闹闹地走出了门。

天权日常对他们两个的相处方式叹为观止，摸着濯月的皮毛对它悄声笑道：“你化形了，可千万别成天玑这样到处闯祸的碎嘴子，我可不是天璇，受不了。”

这是他第一次带濯月来司命这里，千机还没见过这只狐狸崽子，招招手：“过来我瞧瞧。”

于是天权便过去展示：“怎么样，是不是很可爱？”

千机看完小狐狸，诧异不解：“你脑子被驴踢了？哪里可爱了？”

濯月这个时候已经稍懂人言了，天权慌忙把它耳朵遮上，辩解道：“没有啊，就是很可爱啊。”

濯月很委屈地嘤两声，蜷在他怀里不动。

哟，小崽子还挺能装。千机再瞥它一眼，同天权道，“听闻你特地从冥界收过来的，我还当有什么特别之处，这灰不溜秋的，倒赔给我我都不要。怀安说给你留了胐胐你不要，要养这东西。什么眼光？趁早丢了换一个。”

怀安方才也来看玉衡，只是他那边要管理的小兽事物多，总也留不出清闲，看完就走了。

千机也不是第一个说濯月难看的人，天权虽然脾气好，不与人计较，可被人说多了，难免积累些火气：“濯月只是没长开而已，再过一两个月就会好看了。何必如此刻薄评价它。”

“我刻薄？天，这可真是奇事！”千机从高椅上跳下来，叉着腰仰面和他对视，“你这崽子，一看便知不是普通灵兽，血脉混杂，叫人观之心生不祥。必然克死父母，六亲缘浅。相由心生，这般煞星命格，现在做狐狸，也还没什么好说，待化为人，不定要掀起怎样的波折。我劝你为了自己好，早些弃了它吧！”

天权是天界有名的软柿子，虽说人都道文人嘴皮子厉害，可那是在大道理方面，文学哲理他能辩驳得有条有理，突然碰见千机这一大套，气急得厉害，竟然一时想不出词来哑火了。

开阳还没走，在和其他仙人说话，远远地看见他吃瘪，走过来问道：“怎么了？”

天权捂着濯月，还是说不上话来，只是表情不好看。

开阳看看他们两个，嘿一声，直接单手把千机提起来，任他两条小短腿在空中扑腾：“说什么了能把天权惹哭？”

两个人几乎同时反驳：

“他没哭！”

“我没哭！”

其他仙人也凑过来看热闹了，看见司命大人像鸡仔子一样被文曲星拎着，都哄笑，幸亏天玑走了，不然又是一顿编排。

天权看千机的脸涨红了，担心开阳下手没轻没重再伤了人，只得劝道：“一点误会罢了，你快放他下来，这么多人看着呢，回头再让天君知道。”

开阳便依言把手里的人放下，爽朗一笑：“怕什么？天君早些天就闭关了，你没瞧见白玉京都没人吗？”

那里不是惯常没人吗？天权有点懵，但是还是点了头。

千机没好气地整整衣领子：“你当君上闭了关就什么也不知道啊？傻大个儿，省省吧，回头没事让清则给你炖点猪脑补补。玉衡下去了，谁还给你们说好话？”

“嘿，你小子。”开阳又要把他提溜起来，千机这回迅速躲开了，“快散了吧，都没事做吗？”

司命殿机关阵法非常多，天枢平日里无事也喜欢来这里看看，见他赶客，也不好久留，顺嘴问一句：“你到底为什么突然变成小孩摸样啊？明明前两天见你，还好好的。”

众仙都有同样的疑问，一时全部看向他。

提到这个，千机就有点莫名恼羞成怒的意思：“关你们屁事？快走快走，让我清净会儿。”

天界日子无趣，也常有神仙变换了面容玩乐，但是像他这般变成个小孩模样的，确实是第一次见。

开阳便“嘁”一声，揶揄道：“说不定这是千机的本来样子，原来的大人模样都是装出来的。”

说着，他就要上来扯司命大人的脸皮以验真假，千机奋力挣脱，怒道：“你找死吗？待天君回来……”

开阳一脸大度：“果然是小孩子，就是爱告状。没关系，作为长辈，我们是不会和你计较的。”

众仙哄笑，连带着天权都忍俊不禁。

下一刻，他们都被一阵强风一瞬扇出殿外，跌摔一大片。濯月惊叫一声，天权慌忙把他抱起来摸头：“不疼不疼。”

千机立在高高的台阶上，十分恼怒：“果然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玉衡和天君不在，你们就一个个的蹬鼻子上脸！司命殿闭殿七天，不再待客。”

那他们还怎么看望玉衡！

开阳立刻就要和他理论，还没走上去，蓝色的屏障现了一瞬，把他隔绝在外面。千机径直进去，不再回头看他们。

司命殿真的闭殿了。

开阳捂着鼻子莫名其妙：“做什么，不就开个玩笑么？这样生气。”

天枢道：“许是他心情不好，你又恰巧撞枪口上。你也是得了天玑真传了，看把他气得。罢了罢了，早些散了，各自去做各自的事去吧。等什么时候开了，咱们再过来。”

于是众人打个招呼，三三两两地散了。

千机甩下众人回了观生台，把仙侍们都打发走，自己再次进去。他是观生台的主人，想看多久就看多久，不似其他神仙还有时间限制。

玉衡和他那位兄长已经回到了住处，堂堂两个皇子，所居之地极为狭小不起眼，一应奢侈之物全无，连个服侍的人也没有，看起来竟和民间普通百姓相差无几。

他们在用餐，桌上摆着清粥小菜，不见荤腥，一只雪白的大猫卧在旁边嗅嗅，很不满地叫两声，随即便不感兴趣地跳下了桌子。

这就是雪团儿，同在天上时并没有太大变化，只是额头上没了那三道火红的兽纹路。

它果不其然地如明律所说般自己回来了，即使喝孟婆汤过了奈何桥，记忆全无，血契是不能泯灭的，到哪儿都和主人在一处。只是没想到到了人间，玉衡还是给它起了这个名字。

饭菜寡淡，连猫都嫌弃，小孩子肯定是不爱吃的，只是玉衡不想让哥哥为难，还是乖乖地往嘴里送。

做神仙可以辟谷，偶然吃点东西，也是些琼浆玉露仙果蜜饯。做人却得食五谷杂粮肉蛋奶，不然便无法保持身体健康。

桌上有两个煮熟的鸡蛋，算是最好的东西，明律慢慢剥了给弟弟吃，玉衡吃了一个，他剥了剩下一个，蛋清给雪团儿，蛋黄还给弟弟。

雪团儿仔细嗅嗅，甩甩尾巴赏脸吃了一口就不愿意再吃了。

猫咬过的东西，人总不能再吃。明律犹豫一下，还是丢在了一边。

玉衡睁大眼睛看着放到碗里的蛋黄：“哥哥怎么不吃？”

明律就笑笑：“哥哥不喜欢。”

说完他就掩面咳嗽两声，玉衡紧张地把筷子放下：“哥哥又生病了吗？”

“老毛病了。”明律安抚他，“快些吃，不然一会儿就凉了。”

天气转寒，小雨下着下着，夹了一些雪珠子，落到地上很快融成水。

明律把猫抱起来塞弟弟怀里，嘱咐他去睡：“晚上抱着雪团儿，暖和些。”

言毕，他收拾碗筷，玉衡知道哥哥是要照旧送到管事姑姑那里，扯着他的衣袖：“可不可以问他们多要一些炭来呀？炉子老是半夜熄掉，好冷，我总是被冻醒。白天泛倦，夫子又批评。”

明律弯下腰来捏捏他的脸，一口答应：“好。”

千机立在屋子一角，看得直皱眉。

虽说外面战事吃紧，宫中供给困难，可那也不至于累及到两位身份尊贵的皇子身上，无非是有人暗中下绊子克扣罢了。

果不其然，明律回来时，只提着小半袋东西，打开一看，品相极差的黑炭，都是给那些守夜的宫女太监用的，炭火弱不说，烧出来的烟也很呛人。

若是燃烧不得当，怕冷又门窗紧闭，睡着的人就此窒息闷死了也不是没有可能。

好在明律也知道这一点，他把卧房里的火炉子搬出来，燃了炭，又把床上仅有的一张被子抱过来在上面烘烤，分明是天潢贵胃之身，做起这些琐事来却十分驾轻就熟。

玉衡在旁边看着，要过来帮忙，明律把被子抱高一些不让他碰：“你还小，抱不动，小心掉里面烧了。再等等，很快就好了。”

冬日里最是难熬，雪团儿也凑近取暖，玉衡把它抱起来，怕火燎了它的皮毛。

被子烤好铺到床上，明律就招呼弟弟剥了衣服躺进去，猫搁在枕边。他转身要离开。玉衡伸出手拉他：“哥哥去哪里？”

“我去把你这套衣服也烘一些，不然明天干不了。”

玉衡就乖乖地把手缩回去，整个人蜷进温暖的被子里，只露出一双乌黑的大眼睛：“那你要快点回来，没有哥哥的话我会睡不着的。”

明律失笑：知道了，很快就回来。”

他拿了那套衣服还到外间烘烤，炉子里升起烟来，一会儿一个方向，总朝着他扑，怎么躲都没用。

不一小会儿，明律就咳嗽起来，他捂嘴压着嗓子，好不吵到里面的弟弟，看上去很是难受。

观生台和人间只是互为投影而已，仙人虽身处其间，却一点忙也帮不上。千机看着，虽觉怜悯，却也不能出手。

不知过了多久，衣服还没完全烘干，炭火却连最后一点余温都没了。明律拨了拨，再没有火星子，只好无可奈何地起身。回了内卧，玉衡早睡着了，雪团儿蜷成偌大一团躺在他枕边。

“还说没有我睡不着呢？”明律轻轻捏一把睡熟弟弟的小脸，“小骗子。”

他还带着外面的寒气，外衣脱了才掀了一角被子躺进去，玉衡没有意识地呓语几个字，明律搓搓手，确定是热的之后小心翼翼地伸了胳膊把他抱到怀里。

烛火豆大一点，摇曳几下，很快就熄了。

外面万籁俱寂，雪势变大，零碎的雪珠变成雪片儿，地上积了薄薄一层，明天起来，估计能打雪仗了。千机不再看依偎在一起的那两个人，径直走了出去，几片较大的雪花穿过他的肩头落到地上，孩童似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宫殿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