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里尔……今天，我看见了你描述中的那个雅各布·莫纳斯特拉上校……”在听闻这个奇怪的人名时，德米特里正翻看着一本养鸡仔的指导手册。他不由自主地竖起耳朵，瓦西里医生没理会他，只是将音量压低了些……这下，我们的小米佳什么都听不到了，只能坐在那里干生气。

“他四处打听，问我们这里是不是有一个左右眼睛颜色不一样的外国医生……好在邻居们没有透露你的行踪……”

“真的吗，您确定是他？”

“是他……跟你给我看过的那张照片里没什么两样。他的左腿是完好的，可是走路有些瘸……仿佛被截短了似的。跟你描述中的那个军官简直一模一样……”

西里尔的脸色顿时变得苍白如纸。他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对瓦西里医生点点头。

“我们的邻人有没有提到，下一回他会什么时候来？”

“开二手商店的约翰尼说是三天后……据说莫纳斯特拉打算花些时间跟当地的官员们交上朋友。”俄国医生语重心长地告诉他，“不过，可能更短，也可能更长……也许是一周后，也可能就是明天……总之，那全凭他自个儿的心情……跑吧，西里尔，跑得越远越好。总之，不要轻易回头。”

“……多谢，先生。我一直都信得过您。”

西里尔早就不像参军时一样刻薄较真了，精神疾病也好了很多——至少，他再也不会像最敏感时那样听见一点风吹草动就要歇斯底里地发病……瓦西里医生为年轻医生感到高兴。很显然，他现在的邻居都敬爱他，因此才为西里尔保守了秘密。

德米特里不知道西里尔在担心什么。不过，下一刻钟，西里尔就把他从高高的写字台旁搂了下来。

德米特里听见了那么一个名字，也只听见了那么一个名字。他警惕地向西里尔追问，金色的大眼睛睁得圆圆的。

“西里尔，雅各布·莫纳斯特拉是谁？”

他的哥哥犹豫了那么一下。

“是我上司，以前跟我闹过矛盾。答应我，米佳，就算看到他，你也得对他脱帽致意，而且要尊称他为上校先生，好吗？”

德米特里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脑袋上的粗花呢旧报童帽。西里尔的语气是那么紧张，活像要是德米特里不肯脱下这顶帽子，“上校先生”就会叫他脑袋搬家似的。他被自己的这个想法逗笑了……就算是上校，显然也不会随时带着铡脑袋用的砍刀。

但他想不出一个所以然。如果西里尔讨厌这位“上校先生”，那他不会让德米特里给他好脸色……可如果他喜欢这位“上校先生”，脸色又为何变得这样惨白？他快被西里尔绕晕了，但还是忙不迭地拼命点头，满口答应下来。

“你放心，西里尔。”

西里尔绝不留念这个欣欣向荣的年轻国家。他是枯叶，恰好飘落到这里，但终究不属于这里……今后他会到哪里去，大概只有上帝才知道了。很少有人会阻拦枯叶将要落到哪里去。更别说西里尔有钱，绝对算不上无处可去……想想看吧，如果一个红鼻子胖老爷突然仰着脖子，对一片树叶大喊大叫：“畜生，给我好好待在那边，不许掉进我家院子，否则，明天就让你好看——我会把你们统统送上断头台！”，那他大概是位行为艺术家，而我们也多半要站在一边排队买票，等着看他出丑了。

现在，西里尔真可以算得上心急如焚。瓦西里医生让他快些离开，叫年轻医生写信过来，之后他会帮忙把西里尔的值钱货物邮寄过去。西里尔当然信得过俄国医生，可他实在又对这里难以割舍……这绝不是一块富有的、丰饶的土地，更不是充满商机的人间天堂——在她身上出生的孩子们早已嗅到了肮脏与贫穷，甚至都要对她避之不及。然而，在那场惨败后，西里尔辛辛苦苦经营了三年，好不容易重新有了一个像模像样的家。现在，他又要将其再度丢弃了……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回到这里，也不知道能不能重新找到像样的容身之处，虚无缥缈的未来让西里尔·席林不禁热泪盈眶。

西里尔啊西里尔，你甚至无法挽留那些平淡而美丽的回忆！但如果不是你正挽着德米特里，那你一定会留在这里，用枪、刀，用一切拿得起的武器和雅各布做一个了断。

但现在他输不起，只好拼命逃跑、逃跑。比起复仇，他更关心他的米佳会不会再度沦落为流离失所的孤儿。

夜色的掩映下，西里尔沉湎于美丽的想象……如果一切顺利，他大概会深情而眷恋地向这片土地投下最后一瞥。他不能向邻人们告别，马上就要匆匆逃走……

如果不是有人半夜三更敲响了他家的门，是的，本该如此。

西里尔被惊醒了，瑟缩在床边一言不发。他摒着呼吸，而德米特里正看着他，彼时就连最细微的呼吸声都变得清晰可辨……德米特里甚至笃信自己听见了汗毛竖起的细微响动，那与青草生长的窸窣几乎一样。

德米特里什么都看不见。他以为西里尔已经又一次露出往常那般无助的神色，那让德米特里不禁胡思乱想……但事实上他并没有，西里尔已经不像以前那样容易受惊。

但西里尔怎么可能不怕，他的掌心已经沁出汗水……雅各布是他的噩梦之源、绝望之巅。但他是哥哥，绝不会让弱小的弟弟冲出去保护他。如果做哥哥的那个面露惧色，那之后弟弟一定也会害怕。

德米特里突然想起了什么，歉疚地扯了扯西里尔肩上的衣服……那大概出于某种孩童的求生欲，极大的恐惧让他怀疑自己命不久矣，以至于迫切地想要告诉西里尔那个潜藏于心底的、类似“遗言”的临终嘱托。那堪称莫名其妙，但又像是命中注定。

“西里尔，很抱歉，我想告诉你，我跟小弗雷德·卡亚拉格打了架……”

“我为什么要怪罪你，米佳。”九岁孩子的“杰作”怎么可能瞒得过西里尔的眼睛……他早已知晓了那场战斗，深吸一口气，向德米特里露出轻快的微笑。“人想要尊严，其实就跟呼吸、睡眠与进食一样疏松平常。”

只是对于他们这群人来说，那尊严未免也太过奢侈了。

德米特里静静听了一会。那敲门声显得温文尔雅，不慌不忙……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幻想打开门能看到瓦西里医生那使人安心的庞大身影。可惜那节奏却是那样胜券在握，像是猛兽攻击的前奏……再怎么着急，瓦西里医生都不会半夜时分来敲他家的门。他只会给西里尔打电话，因为他得待在小诊所里接待病患。他的诊所全年无休，以免突然发生枪击案，中弹的倒霉鬼却无处可去……是的，要知道，在这条混沌的街道上，枪响几乎就跟野猫发情时的鬼哭狼嚎一样疏松平常。大概也正因如此，俄国人才能这么轻易原谅会做外科手术的西里尔。

西里尔闭上眼睛，决心不要在德米特里面前流露怯色……逃避没用，既然雅各布已经下定了决心，那无论如何都不会放过他了。他回想起了退庭时雅各布冲他做的一个“开枪”的动作……他惊觉这一天总会来临，用再多谎言堆砌起高墙都没用。雅各布一定会把它轰开。

“米佳，你待在床上别动，我去开门。”

“……是谁在外面？”

西里尔没有答话。仿佛这样做了，就能将德米特里·尼古拉耶维奇藏到什么别人找不到的地方似的，可惜那终究只是逃避式的自我安慰，就跟他以为自己已经脱离噩梦、构筑起崭新的亲情乌托邦一样……在这处极小的理想乡里，西里尔用一半醒着的时间拼命工作，另一半教德米特里读书识字……西里尔是好哥哥，德米特里也是好弟弟……不幸的哥哥一直幻想着弟弟的未来。他原先打算等德米特里大些就送他到好学校上学，甚至幻想德米特里能考上大学、做一份体面可敬工作，以及跟喜欢的女孩谈恋爱、结婚……那是多么美满的一生。

其实，德米特里甚至就不是他真正的兄弟，而是他花70卢布买来的便宜货。他们的关系也许是一座大厦，可是却有一块物欲的基石，此后修建得再富丽堂皇，也依旧是一触即溃的空中楼阁。

接下来，西里尔会打开门，看到雅各布·莫纳斯特拉上校……是的，现在他已经光荣退休，前军医西里尔也得叫他上校了。但他还会看到了另一张熟悉脸孔，是那个警官弗雷德·卡亚拉格……是的，小弗雷德的父亲。今天早上路过诊所时，他还莫名其妙地绅士起来，冲西里尔说了声早安……

西里尔如梦初醒。但警官的出卖究竟和德米特里与小弗雷德的“战争”有多大关系，我们已经不得而知了。

不过，西里尔……你和你那些脆弱的、美丽的迷梦啊，原来都是如此地……如此地不堪一击！而那使你依依不舍的空想乌托邦哟，又哪里是什么理想的栖身之所——它是你用以自缚、将来要葬送你全部才华和青春的一座坟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