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思昭笑了，抬手伸到衣领，不是为了拿钱，而是整理了一下松垮的领口，一脸张狂：“妈的，睁大你的狗眼，看看老爷我是谁？”
“……”我但凡多说一个字，都是对修养的不尊重。
小伙计到底是日迎万人，不怒反笑，一拱手：“哎呦呦！原来是傅老爷！您可是好久没来了，不知道咱这早立了新规矩：黑场以上概不赊账，谁来都得先交钱后进场。”
“妈了个巴子！”“傅思昭骂道，“在骨瓷城还没人敢这么跟老爷我要钱。你小子，报上名来！”
点我呢？是点我呢吧？
伙计不怵，指了指胳膊，袖口处绣着编号：十三。
傅思昭看了眼，骂骂咧咧地从内兜掏出一沓钱，数都不数，直接往我手里塞，厚到我一只手都差点拿不住。
他又指着我对十三说：“告诉你，这是老爷我最在意的女人，一会儿她上楼想玩什么就玩什么，就是骑在你们头上怄屎，你们也得顺着，哎呦！”
真是够了！我忍不住拿钱狠狠拍他一巴掌：太恶心了你！
靠近门的这桌，一个袖口绣着“八”的男人闻声走近，朝我们一拱手：“我来带这位客人上楼吧。”说罢，他站在我身侧做出“请”的手势。
经过刚才那一出露相，我果断选择与这样的傅思昭分开，跟着小八上楼，先在他的全程陪同下玩上几场，有赢有输，赢得多，输得大，最后手上攒了一把碎银。
小八是个有眼力，且卖力干活的伙计，在旁时不时起哄，输了就哄我两句好话带我去玩儿下一把，赢了把我夸得天花烂坠，恨不能吹到天上去。
“你叫什么？”我明知故问。
“这里都是叫号，我叫小八。”
“小八，你能不能给我拿杯喝的？”
“要喝什么？我们这儿有沉香水、荔枝膏水、紫苏水、麦冬水、江茶水、香糖水、木瓜水、五味水、雪泡……”
这是把酒楼水单拿下来了。
“我要沉香水。”
沉香水的做法就比较独特，拿块热瓦，在其上点燃沉香，然后把空茶壶倒扣在瓦片上，等沉香燃尽，挥发性植物油脂附着在茶壶壁内，再立刻往茶壶内灌上开水，这样一壶沉香熟水才制作完成。
我需要行动的时间。
“等下。”我补充道，“要两杯，先给我家老爷送一杯。”
支走小八，我装作兴意阑珊的样子，在每个赌桌前都转悠一趟，一步一步，往最深处去，离最里面的柜台越走越近。
柜台约有半人高，一面栅栏从柜台向上封顶，圈出一个空间，里面有人负责这层的收支，还有一个可升降小台子，由两根绳子作上下拉力，使得三层间物品快速传送。
我走近柜台，瞥见里面没人，将手里碎银子一粒一粒丢进升降台的缝隙里，想以此切断传送消息的捷径。
“哎哎哎！干什么呢？”柜台下面竟然藏了个男人，突然冒出来吓我一跳。
“我来兑点碎银子。”
“兑多少？”
“我刚才扔进去多少？”
那男人方才在柜台下面偷懒睡觉，这会儿一脸不耐烦地去捡地上的碎银子，捡了两粒反应过来：“你刚要兑什么？碎银子？这不就是吗？”
“是呀。”本来就是随便找的借口。
我敛息屏气，将手伸进两指宽的栅栏间，伸长，再伸长，直到将整只手化作一条藤蔓摸向栅栏内侧的锁。
“妖、妖怪？！”男人惊讶眼前这一幕，瞬间瞌睡全无。
“咔！”——凭借之前对这里的熟悉，尽管我不太习惯这么用手，但还算顺利。
栅栏门很窄，要侧弯腰才能钻进去，我在男人要逃出来前先钻进去，整个人堵在门口，任凭他推拉拖拽，纹丝不动。
“吵什么呢？”有人闻声走近。
我蹲下身，一手将门重新上锁，一手藤蔓顺着男人的后背快速爬上他的后脖颈，微微用力。
“没、没事，”男人还算机灵，惊慌中对外挤出一个谄媚的笑脸，“刚做噩梦了，哈，哈哈……”
“又他妈偷懒呢？”来人笑骂着，留在柜台前面聊起来，“跟你说，刚咱们这来了头大肥羊，就在楼下，张哥都亲自上场了！非狠狠宰他一顿不可。到时候你这儿也得忙活起来了，打起精神，别再让张哥抓到你偷懒，听到没有？跟你说话呢……你眼睛他妈怎么了？”
听到了听到了四只耳朵都听到了。
被我挟持的男人不停给同伙使眼色，我有些紧张，手指微微用力，结果指尖不知怎的插进男人后脖颈，看似浅浅一层皮肉，却深入，再深入，不断触及到男人大脑深处的温度。
“啊！”我惊慌收手。
随着我抽手的动作，男人无声地向后倒去，一张仰望天花板的脸，停留在无限的惊恐中，逐渐失去血色，直到整个人倒地，再无反应……
“什么鬼？你、你谁呀？”柜台外的男人见情况不对，凑近些，在发现我后，立刻高声恐吓起来，“开门！把门给我打开！听到没有！”
我蹲下身，紧张地伸出手，去探那倒地男人的鼻息。
还有气……
他还没死，可我方才瞥见的——他曾引以为傲的无赖无耻，他曾不忠不义不仁不孝的过往，还有他曾肮脏不堪的灵魂……
都在方才那一刻消散于无了……
“砰砰砰！”身旁是剧烈的砸门声，门锁都开始松动，这动静又陆续引来更多伙计，四五个，在柜台前围了一排。
我没有时间应付这群人，原地深呼吸两下，稍微冷静下来点，便快速开始在柜台内部翻找，争取在与这群人动手前找到我想要的账本。
没有，没有，没有……我翻找一遍，甚至用妖力硬掰开了两个上锁的箱子，可这里除了银票，就只有近期的收支记录，并没有找到我想找的带特殊编号的账本。
就在我准备再找一遍时，门终于被从外砸开了，最开始搭话的男人由于太壮，进不来，只能在门口大声吼着“出来”。
有个瘦小的男人比较积极，见状立刻进来抓我，我犹豫了一下，任由他将我抓到众人面前。
“说！你在里面干什么？”
“放开我！”我试图狡辩，“我是客人！你们不能这么对待我！”
小个子男人用力往外推了我一把，结果没推动，赶紧尴尬地又补推了一把，我顺势向前走了两步，趁他们不备，甩开他。
“嘿！让她给跑了！”小个子男人跳脚。
我头也不回，提着一口气冲到红牌场的门口，快到几乎起飞，而身后追逐不肯善罢甘休，我在楼梯口稍作犹豫，还是头也不回地往楼上飘了。
傅思昭，你自求多福吧！
顺着楼梯一路笔直往上，眼看就要回到酒楼后院，却突然有个人影端着两杯子往里走，险些和我撞上。
“哪个没长……啊，是你，”小八看清是我，脏话戛然而止，“水，沉香水。”
“……”我无语。
“客人，你点的沉香水。”小八把水都递到我面前了，看我不接，迟疑地打量着我，“客人不会是想赖账吧？”
我伸手接过一杯水，反正也喝不出什么好味道了，仰头一饮而尽。
“那杯给他送去，顺便给我带句话，就说我……”
“在那！她上楼了！”
话被打断，我只好推开小八，一头冲出去。
“站住！别让那娘们跑了！小八你个傻缺玩意，还不快追！”
我没跑多远，凭借对自身体态的掌握越来越熟练，一冲出去，就立刻扭身飞到后厨的瓦顶，躲在烟囱后面。
这群伙计追出来，左右不见我的踪影，便分出以小个子男人为首的一小队人进入酒楼，剩下一大波原路返回，要集体去找我的男伴算账。
傅思昭他……会没事的吧？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他又那么有钱……
正想着，地下突然传出男人的哀嚎，紧接着是一阵拳拳到肉的打击声，和与之相对的一片哀嚎和叫嚷。
我惊得起身，原地仔细听了一会儿，听到还有人不慎从楼梯跌落，接二连三滚到更深处去了……而在这团混乱中，唯独有个脚步声始终向上行进，越走越清晰，越走越近，直到走进院子里。
“傅思昭！”我叫他一声，在他回过头的平静注视下，稍显缓慢地从屋顶飘下来，“你跟他们打架了？没事吧？”
“我没事，有事的是他们。”傅思昭说着，从身后的革带和衣衫之间抽出两个厚本，正是我们缺的那些账本中的其中两本。
“黑场有两本？”我又惊又喜，转而想到红场的情况，不肯拖后腿，“你等着，我再去找找。”
“你回来！”傅思昭扯住我的衣袖。
我回头看他，一时不知道该问他“为什么现在不让我去”，还是该问他“为什么能抓住我……的纱衣”。
他似是知道我所想，无奈解释道：“剩下的账本都被我记在脑子里了，这两本是没来得及看的。”
真的假的？！记性这么好？
他两句话解释完，见我原地不乱跑了，这才松开那纱衣袖口，转手去翻面前的账本。
“别惊讶，”他似笑非笑的，“老爷我经商多年，也算有点本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