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我们班芳芳今天穿了条可漂亮的裙子。”乔四美今年刚上一年级，臭美的要命。她蹲在许念脚边，胳膊交叠着趴在她腿上，下巴搭在胳膊上，仰着小脸，头扎着两个小倃倃，上面绑着红丝带。
她脸颊红扑扑的，急急的喘着气，红嘟嘟的嘴巴一张一张，伸开胳膊夸张道：“真的可好看了！”
许念撑着绣绷，正在绣一副鸳鸯戏水的大红枕套，这是前街刘婶为女儿出嫁定的。做这些绣品，她从不收钱，都是让人家出些米面粮油，或者纳好的鞋底，布料尺头，亦或各种票劵，临期的她也不嫌。
这个年代，只是吃饱穿暖的养五个孩子，都是不易。要是想要富裕点儿养，那费得心思，可真不是一星半点儿。
“想要？”许念笑笑。
“嗯。”被说中心事，乔四美那小脑袋，点的跟磕头虫似得，那叫一个利落干脆。
“妈也没见过，芳芳的裙子什么样呀？”
“我给你说！”她站到许念身前，两个小手比划着，“红色格子的，这里有两条背带，后面这里是松紧的，穿着到这儿。”
她弯着腰，比划到自己小腿中间，还不忘仰头去向许念，生怕她没看清楚，“妈，就到这儿！芳芳一转圈，裙子跟开花了一样。”
许念知道了，原来是背带裙。
“行，妈找找布，晚点给你做。”
家里去年刚买了台缝纫机，给几个孩子做衣服，省力多了。
“也给三姐做一条。”乔四美背着小手，歪着头，“我要和三姐不一样的颜色。”
“行，料子你自己挑。”许念绣完最后一针，拆开绣绷展了展，大红的囍字格外醒目，绣面十分平整，都省的熨烫了。
翠绿的水草中，鸳鸯活灵活现，涟漪也似活的一般，一圈圈朝外荡去。
“妈，等我嫁人了，你也给我绣个这个。”乔四美只是惊叹的看着，却不上手碰。
“小鬼头，你知道什么嫁人不嫁人的。”许念捏了下软软的腮肉，起身去卧室。
“我知道，嫁人就是去别人家生活，隔壁吴姨家的媳妇，就是嫁过来的。”吴姨家娶媳妇，请的是同兴斋的大厨，她是去吃过酒席的，所以记得格外牢。
乔四美跟着她身后，一张小嘴叭叭的，声音清脆的像只八哥。说到这里，不知想到了什么，她歪了歪头，撅着小嘴，语气低落，“算了，我还是不嫁人了，当别人媳妇一点儿也不好，吃不好，还要每天干活……”
“还得被骂。”她压低了声音，凑到许念身边，“我都听到好几次了，吴姨在院子里骂她儿媳妇。”
“不准去学那些骂人的话！”许念叮嘱她。
“我知道，我才不学呢！”许念打开柜子，乔四美立马凑了过来，踮着小脚，扒着朝里面看。
这是个半人高的红木箱柜，因为高低合适，平时柜面上方便随手放东西。
“妈，我要这个！”这是块粉白加一点儿浅蓝的的格子布料，乔四美一接过布料，就比到自己胸前，一双眼睛溜圆，睫毛扑闪扑闪，像个洋娃娃，“妈，好看吗？”
许念点点头，“搭你那件白色娃娃领的衬衣，正合适。”
“我也是这么想的！”乔四美的欣喜简直溢满整间卧室，“还要配上我的红色皮鞋，白袜子，带大大蕾丝花边的那双。”
“嗯，布料应该有剩余，妈再给你做两个蝴蝶结扎小辫，把我家四美打扮的漂漂亮亮的。”
乔四美抱着布料，仰起小下巴，得意的不行，“到时候，肯定比芳芳更好看！哼，看她还怎么得意！”
“妈，你跟四美说什么呢？我在院子里都听到她的声音了，又尖又响。”乔三丽掀开门帘进来。
一晃三丽也长开了，乌油油的麻花辫搭在肩头，皮肤随了魏淑英，白皙细腻，五官谈不上精致，一弯细眉，薄薄的双眼皮，淡淡的，倒是格外耐看。说起话来也是轻声细气。
“三姐，快来挑布料，妈说要给我们做背带裙穿，我选了这块，你也快来挑一块。到时候，我们俩一起穿出去，人家一看，就知道我们是姐妹。”乔四美叽叽喳喳个不停，“……我里面搭白衬衣，你不是也有一件白衬衣吗？也可以……”
“妈。”乔三丽走到许念身旁站定，她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容。
“三丽，来，自己挑一块。”许念笑着搭上她的肩头，小姑娘瘦瘦的，个子却不矮。
“妈，我要这个，可以吗？”是块烟紫色的格子布料，许念拿过来在她身上比了下，“只要我闺女喜欢，都行。”
“妈。”乔三丽甜甜的喊了声，笑着靠到许念身上。
趁着天色还早，许念麻利的裁好衣片。她下手极快，连用粉笔划线打版都不需要，很快就剪出自己需要的缝片。哒哒哒，缝纫机踩得欢快，半个多小时，两条裙子就做好了。
她拿剪刀修剪了一下线头，把裙子递给乔三丽，“你也去试试。”
“谢谢妈。”三丽转身回屋，脚底加快速度。
“妈！你看我好不好看？”乔四美是全副装扮出来的，她张开双手转起了圈，鹅黄色的格子裙，裙摆散开，衬得她像朵毛茸茸的小花儿。
“好看！”许念当然不会吝啬自己的夸赞，“我家四美漂亮可爱，活泼甜美。”
乔四美被夸的不好意思，一下扑进了许念怀里，许念搂着她，笑着前后轻轻摇晃着。
看着空空荡荡的衣领，许念突发奇想，“妈给你这领子上绣个小动物？”
“好呀，绣只小猫咪。”
说干就敢，乔四美蹬蹬瞪的把针线笸箩抱过来，“妈，就在这儿绣只黑色的小猫，尾巴要这样弯起来哦。”
“你还挺有审美。”许念夸了句。
很快，一只蹲坐的黑色小猫便出现在了她的衣领上，尾巴在身旁勾起，周身用乱针绣出细碎的绒毛。
“哇！”乔四美不可置信伸出小手，小心翼翼的摸向小猫，“它好像活的一样。”
“妈，我也想要！”乔三丽难得这么激动。
“行！”
“那我去换衣服。”
“不用。”许念拉着她的手，让她坐到自己腿上，“坐这儿就行，这个简单，妈很快就行绣好。”
乔三丽坐在许念腿上，脸颊红红的，她没有坐踏实脚尖支着地面。闻着妈妈身上淡淡的皂角味道，还有一种暖暖的香味，像是午后阳光的味道，让她特别放松。
“坐好了。”许念颠了下膝盖，“你那点分量，还没有一袋子面重。”
“我肯定是比面重的，开学体检那会儿，我是52斤。”
“一袋子面五十斤，你连衣服带鞋子才五十二斤，有区别吗？”
“开学几个月了，我还要再重一丢丢的。”她伸出两根手指，一捏捏的比划着。
“行了！”许念凑近，用牙咬断线头，嘴巴里有一点线丝，她朝旁边轻轻吐了下。环着乔三丽的腰，一把将她抱了起来，还转了一圈。“轻轻松松！”
“啊！”紫色的裙摆在空中划出好看的弧度，乔三丽笑弯了眉眼，嘴巴张开，像一串盛开的紫藤花。
“妈妈，妈妈，我也要我也要！”乔四美跳着小脚，两只手举得高高的。
“来！起飞喽！”
“咯咯咯……”
屋子里都是她银铃似的笑声。
刚吃过晚饭，乔一成和乔三丽在收碗筷，许念去前街刘婶家送绣好的枕套。
难得，今天这个时候，乔祖望也在家，他拎了两把椅子，和李和满坐在院子里扯闲篇。
“我们厂效益不咋地，你们福利厂应该还行吧？”李和满翘着脚，手指搓过趾缝，末了，还抬手凑近鼻端闻了闻，很快皱着眉避开了，手垂在身侧，捏着指肚搓了两下。
“这个月没发工资？”乔祖望翘着二郎腿，脚尖不住晃着。
“不发工资？那厂里工人还不把厂长家围了。”
“那是怎么说？”
“福利呀！你看，今年的元宵节、清明、五一劳动节，厂里都没发福利，就厂长出来讲几句话，往公告栏上一贴，完事啦！往年，哪儿有这么敷衍的。”李和满掰着手指数着，一口黄牙参差不齐。
“李叔，喝水。”乔三丽端了两杯水过来，递到李和满手边。
他接杯子的时候，手指状似无意间摸过乔三丽的手背，瞅着她，咧开嘴笑，“哎呀乔老哥，你家三丽是越长越好看了，又听话又懂事，我可真是羡慕你呀。我家就俩臭小子，一点儿没有闺女亲，我就想要个闺女，多可人呀！”
他拉着乔三丽的手，不住的揉搓着，细咪咪的眼睛，合成一条缝。
“三丽！”许念刚进门，就看到这一幕，简直血压飙升。不过，孩子们都在，她没当场发作。
“嫂子回来了，正夸你家三丽呢，你这闺女养的好呀，听说学习还特别好，都是年纪前几名。”李和满端起杯子喝水，扭头笑看向许念，嘴里不住夸赞，又对着乔祖望说：“乔老哥，还是你有福，老弟我是真羡慕呀！”说着话，他又把眼睛放到了乔三丽身上，不住的上下逡巡着。
乔三丽还什么都不懂，被夸的有些害羞，低着头抿着唇偷笑。
“三丽，回屋写作业去。”
乔三丽听话的回了堂屋，李和满的眼睛一路跟着她。他一回头，恰好撞上许念的目光，他一眼，让他惊出一身冷汗。
许念的一眼，简直就像地狱的无间恶鬼，满满的全是恶意。
想刀一个人的眼神，是藏不住的。
李和满这下坐不住了，他打了个冷颤，浑身起鸡皮疙瘩，“我想起还有点儿事儿，先家去了，改天再来。”
“你忙，那我不送你了啊。”乔祖望屁股粘到椅子上了，连抬都没抬，就摆了摆手。
天色麻麻黑，李和满双手插在上衣兜里，缩着脖子微弓着背，不时回头看一眼，见后面没人，刚走过一个拐角，他清了下喉咙，朝旁边吐了口痰，“妈的，这娘们真邪门！”
等他察觉到身后的脚步声时，刚要回头，已经为时已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