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蝉噪鸣，月影摇曳。
朝九歌阖眸躺在榻上，脑中却是繁影交叠。
正如萧白所言，沈行知的剑穗为何会从生死崖到千里之外的寒山寺，那封信又是谁要借沈行知的名头行恶，又是怎么从佛堂到了妖猫身上。
还有那位张三——容颜半分不似沈行知，周身也不见灵力波动，还有他身边形影不离的人。总的来说，那人没有半点沈行知的影子，他却觉得似曾相识——
“笃笃。”
就在这时，房外却突然有人敲门，打断了他的思绪。
“谁？”
“是我。”
来人正是许辞盈。
许辞盈话不多说，直入主题：“你觉不觉得今天的捉妖太过顺利？”甚至是顺利的诡异。
朝九歌道：“张三曾说后山的猫冢全是空的，若是他所言非虚，汇集所有猫所凝成的妖力绝不容小觑，可是今日附身三公子的却是一只人形都未曾显出的小黑猫。”
“是也，你也觉着不对了。”
两人相顾一望，不约而同想到了一处——佛堂。
——
再说沈离这边，自从萧白说了他曾救过他的事，时厌就一直释放着低气压，萧白原本还想要缠着沈离再说点什么，硬是被冻得回房睡觉了。
沈离不说话，时厌也不说话，两人就这么默契又莫名的一路僵着。
沈离正估摸着今晚能睡个安稳觉的概率，刚推开门，灯还没来得及点上，手腕就是一紧，随即后背就抵上了门墙，紧接着“啪”的一声，门被关上了。
沈离下意识抬起手抵在两人之间，时厌的呼吸就在他上方，他凑得很近，两人的呼吸渐渐纠缠在一块。
他脑子有点发懵，难怪壁咚能够成为历朝历代历个世界的经典，原来是个人就能无师自通领悟精髓，人人都会、人人皆知，可不就是经典了。
沈离抬眸，好不容易适应了黑暗的环境，借着暗淡几点光望向时厌，这才发现，那人虽冷着脸，表情却是紧绷的。他不由腹诽，被壁咚的还没有感觉，壁咚的倒先不自然起来。不知道的还以为开头那个对他又亲又咬的人不是他。
“你……”
“你……”
两人同时开口。
“我先说。”
“你先说。”
又是异口同声。
沈离道：“我先说，我比较急。”
就当时厌以为他是要和他解释的时候，沈离一脸严肃：“我衣袖卡门缝了，挺难受的。”
时厌忽地莞尔一笑，如银瓶乍破，如玉山将倾，扯动着泪痣轻颤，愈显妖冶，直逼得沈离心头一跳。
不得了，要发疯。
他趁势一边扯回自己的衣袖，一边在脑子组织语言。
“冷静冷静！说好要好好待为师、乖乖听为师的。”
时厌道：“可是阿离不乖。”
时厌眸光冷冽，漆黑的眸子在暗夜中泛着幽光，长睫静静低垂，落目之处尽是萧白方才那听起来无畏怀念的话和话中唏嘘落寞的景。
……
“十年前无眠山妖，专盯着小孩子下手，我就是其中一个。有一天我趁着那妖怪松懈跑了，结果半路就被歇菜了。我都以为我要交代在那了。”
“但是没有，那妖怪没有追上我。后来我听说，是沈行知偷袭了妖怪洞穴，捉住了那只山妖。”
“他应该也不知道自己救过我这么个人。后来我曾遥遥望到过他一次，我从没见过那么好看的人。”
“怎么说呢，好看到连带着听见‘沈行知’这三个字都觉得惊艳的程度，鲜衣怒马少年时，不负韶华行且知。后来这句话就一直映在我的脑子里，再也没有丢掉过。”
“那时候，世人还只说他天赋奇高，夸他‘白衣红绶尽风流，二八风云荡九州’。我却刚好见过他满身是血倒在梨花树下的模样，边走边呕，狼狈得不行，他却还有闲心沿路拾花。”
“再之后就是这几年关于他不好的传言，怎么可能呢？我亲眼见过清风明月的少年采花郎，他就不可能变成十恶不赦的大魔头。他若是还活着，我若是能找到他，我一定要亲口问问他。”
……
只听沈离道：“冤枉，这可是天大的冤枉。为师年纪大了记忆力不行，十年前的事本就忘得差不多了——”
时厌打断他：“我不高兴，阿离哄哄我。”
诶？
沈离的话在喉间阻梗，他都准备好迎接他的阴阳怪气和疯批文学了，结果就这么戛然而止、委委屈屈的一句话，倒是给他整得措手不及。
他的下巴搭在他的肩上，高高束起的马尾就抵在他耳畔，颈间也痒痒的，符合他对他的认知——大型傻狗。
沈离僵硬地抬起手，尝试性地抚过他的墨发，缓缓地顺下去，宛若在给大型犬顺毛，旋即试探道：“像、这样？”
时厌心底的暴虐渐渐平静下来。
他的心里仿佛被强行塞进了各种滋味，涨得他胸口发胀、发酸。一边是私藏的月亮同时被别人窥探的嫉妒和疯狂，一边是躲藏的记忆再次被扯开缺口的痛苦和不甘。
占有欲在血液里沸腾，叫嚣着想要冲破筋骨肌肤，将眼前的人撕碎揉进骨血、融进灵魂。他想残忍地质问他，问他受伤的时候疼不疼，流血的时候害不害怕，他还记得他当时，疼极了，也害怕极了。
可是这毁天灭地的可怕念头在他入他怀的那一刻，烟消云散。
其实他更想问他，在梨树下拾花的时候……可曾有一时忆起他，还有和他的约定？
他问不出口。
与其注定失望，不如从一开始就不尝试。
但他不高兴，他想他哄哄他。
不知过了多久，沈离的手、肩、腰都酸得不行了，他还紧抱着他不肯撒手。
沈离果断起了个话题转移道：“为师在吐真言里发现了一件事，你想不想知道？想知道就先把我放了。”
时厌闷闷道：“不想。”
沈离微笑：“不想知道也得给我放了，为师的身子骨你是知道的，再抱一会小心为师躺地上讹你。”
时厌闻言还真松开了他，沈离这才借机伸了个懒腰，舒展了会筋骨，屋里也总算是亮起了灯。
须臾，沈离道：“郭三省说话大转弯，不是吐真言不给力，而是他身上被下了妖令，倒不是什么难解的法子，在为师的吐真言面前，还是得乖乖开口。但是这也说明，至少花竟思、郭三省都和妖族有联系。”
说着，他就想到了那封打着他名号的信和那剑穗。或许还真被萧白那日的无心之言蒙对了。
“和他们有联系的妖必然不会是猫妖，”时厌道：“猫族简单，不会和残害同类的仇人合作。”
“不错。”沈离打了个哈欠，慵倦道：“好啦，忙活到三更半夜，困都困死了，别想了，明天就知道了，睡觉睡觉。”
时厌心中已有了猜想，闻言只是几步跟了上去，指尖一弹，灯熄火灭，余一室寂静。
只是说出去也不会有人信，平日里形影不离、好到要睡一个房间一张床的人，居然盖着两床被褥。
——
次日辰时，花城主一早就派人请了他们三人一同去往佛堂。
只有三人——沈离，时厌和萧白。
花城主说朝九歌和许辞盈天不亮就来辞行，二人神色急促，说是有要紧事。接下来的事就只能拜托给他们了。
萧白很高兴，终于不用再见讨厌的人了，当然，如果张三身边杵着的“吉祥物”也能走就更好了。他不讨厌，就是阴冷的渗人，他一靠近张三就各种眼神警告，他又不会吃了他！
花城主领着他们穿过长亭回廊，路过数座假山水榭，又绕过绿意幽径的小道，方才看见前方足有两层楼高的独立建筑。红墙绿瓦，气势恢宏，抬头看到的就是赤金大匾，龙飞凤舞写着斗大的三字：寿昌堂。
一路上叽叽喳喳的鸟鸣和侍女小厮活跃的生气，到了这才算是安静下来，这座笼罩在阳光下的佛堂，庄严肃穆的同时却也少了几分人味，多了几分深幽。
花城主让他们在堂前稍候，他则率先上前熟练地撤去机关，大门缓缓打开，确定无危险后才请他们上前。
里面的装潢更是气派。进门处方抬头就供奉着一尊金佛像，与一般的佛像微闭着眼以示慈悲不同，这尊佛像的眼睛正常的睁大，乍一眼看去宛如在和人对视一般。佛像前还点着香火，祭着瓜果，诺大的桌沿上放着不少牌位，粗略数有二十来个。花城主说那正是他花家的列祖列宗。
佛堂并不止这一间房，再往里更是别有洞天，多的是睁大眼的佛像菩萨，琳琳琅琅。三人随在花城主后面，萧白忽地扯了扯沈离的袖子，打了个寒战，小声道：“我怎么感觉这些佛像都在看我，一进到这我就觉得心虚。”就好像他做了什么坏事，来这里就是被审判的。
沈离抬眸扫了过去，佛像也同样在死死地注视着他，他勾唇，玩笑地问他：“你这是心虚，还是害怕？”
萧白果然吃这套，当即挺直了胸脯，道：“害怕？你把小爷当什么了，小爷才不会害怕！”
然而话音未落，紧跟着就大叫起来：“什么东西？！”
连花城主也被他吓了一跳，回过头看向他指的方向，疑惑道：“什么也没有啊？”
那是他们路过的一个房间，里面没燃灯，黑幽幽的，什么也看不清。
“不可能，我明明看到了一团绿光，你听，还有水声！”萧白迫切地想要寻求几人的认同，然而几个呼吸过去，什么水声，连他自己也没听见了。
“我真的看见了，那里面真的有东西。不信我证明给你们看。”
萧白接过煤油灯，小心翼翼来到门前，深呼了几口气，握紧了剑，像是下定了某些决心，抱着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壮志，一点点、缓缓地、试探着推开门。
极缓的哗啦声后，门开了。
烛光顺势闯了进去。
透过昏黄的灯火，视野变得清晰可见。
空无一物，除了一尊佛像。
萧白屏着气寻遍了每个角落，傻眼了。什么绿光什么水声，什么都没有。
花城主道：“萧少侠可是昨夜没休息好，出现了幻觉？”
萧白看向了沈离，对方摇了摇头，又望向了时厌，后者干脆不理他。他挫败道：“可能吧。”
事实摆在眼前，难道真是他看错了？
四人退出来，合上门继续去花城主保管信和剑穗的地方。
没有人注意到，就在门合上的那一刹那，一张极其狰狞可怖的脸瞬闪而过。
裸露的眼珠子在门后瞪着幽绿色的凶光。
滴答。
滴答。
遍地是贪婪的唾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