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就是镜之湖了。”路易斯爬上一块岩石，朝远处张望，按着毡帽，手指指前方。

雪风刮了两天才停，这期间路易斯等人的结晶病又恶化了，原本只是鳞片状的物质附着在皮肤表面，现在却逐渐演变成血肉本身变成结晶物质，令迪特琳德联想到冷杉树变成结晶树的情形，由于太过骇人听闻，她不想往下细思。

布鲁诺特显然也敏锐地察觉了这两者之间的关联，他们都闭口不提两起事件的相似性，希望掌握确凿证据后再下定论，同时也是不想造成矿工和小队的恐慌。

布鲁诺特取了一些剥落的鳞片样本，让路易斯派健康的人送到山下结晶镇的教会，给他同僚的那位晶之贤者研究，没有透露任何关于结晶病的信息，只是让他研究一下鳞片和结晶树叶、不老寒冰的异同。

路易斯认为当初是他太过冒进，决策失误，让矿工们跟随自己下到坑洞里去，从而致使他们感染结晶病，一直对此十分愧疚，在看到转机后，便自告奋勇为他们担当前往镜之湖的向导。

不过探险小队此刻的气氛却空前尴尬僵硬，无他，西蒙和布鲁诺特大吵了一架，称为吵架也许不恰当，因为布鲁诺特自始至终都很冷静，冷静得接近无情，迪特琳德也是经过这次爬山之旅才知道他这一面，在此之前，她对布鲁诺特的印象还是温文尔雅的王室教师。

西蒙得知进入遗迹可能会有感染结晶病的风险，就极力反对希尔特王子前往，想把他留在采冰场，或者干脆送下山，布鲁诺特认为王室血脉有幸运女神瓦斯塔德的庇佑，不足为虑，西蒙本就不满他把王子引诱入队，而且以他的脾气……能忍这么久已经不容易了，终于爆发。

布鲁诺特的态度也很明确：怎么赔礼道歉都可以，但他的决定不会更改。

迪特琳德觉得自己不是骑士，是乡村里那种调解邻里关系，解决各种鸡零狗碎的修女，还是两头不讨好的那种，西蒙迁怒她每次胳膊肘往外拐，没有身为王子近卫的自觉，布鲁诺特则是一句也不肯对她多解释。

唯一给她带来些许安慰的居然是王子殿下，他摸摸她的头，说：“我去教训他们两个，帮你出气！”

结果就是动用了蛮横霸道的命令权，强迫他们接受迪特琳德的折中方案。他会跟着小队继续上山到镜之湖，但不会进入遗迹，就在门口接应。

西蒙的脸色就好像每个人欠了他八百万一样，尤其怨迪特琳德跟殿下打小报告。诸神可鉴，她是冤枉的。

“有人跟踪。”迪特琳德言简意赅地轻声说道，“别往后瞧，装作没发现。”

西蒙的手悄悄搭上剑柄：“听脚步就一个人，自以为很隐蔽。”

“你们走前面，我和西蒙爵士在后面截击。”迪特琳德说。

其余三人点点头，不动声色地走到队列靠前的位置，西蒙和迪特琳德假装爬累，有意拉开距离。那紧随其后的脚步声也有些犹疑，完全没注意到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

就是现在！

两位骑士对视一眼，一改萎靡的模样，分为两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跟踪者藏匿的岩石后方冲刺，拔剑直指。

“呜哇！！别杀我！！”

一左一右两道剑尖抵在距离脖颈一寸之余的地方，对方却忽然嚎啕大哭起来。

“小保罗？”迪特琳德立刻收剑。

难怪跟踪的痕迹那么明显……

“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西蒙说。

小保罗踌躇：“大人，你们是不是要去镜之湖？”

西蒙神情严肃：“对，快回去吧，你哥哥和父亲知道你跑出来会很担心的。”

小保罗使劲摇摇头：“所以我才要跟过来呀。”他可怜巴巴地恳求，小鹿般清澈的大眼睛里泛起泪花，“我哥哥和爸爸都得了那个怪病，他们昨天吃饭不点灯就是为了不让我看到脸上的样子。”

“你跟过来也没用。”迪特琳德也劝他。

“我听到你们吵架了，说会有人留在外面放风，那我就不进去嘛~”

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突然做作地叫了一声，捂着胳膊往地上躺倒：“骑士老爷打人啦！伤害无辜贫民啦！”

迪特琳德扶额：“你要捂也是捂着脖子吧……”

“我不管我不管！总之你们就是欺负人啦！”

两人都不擅长应付小孩，迪特琳德想了想：“先带上去吧，到时候让路易斯先生治他。”

小保罗听到路易斯的名字，瑟缩了一下：“我才不怕他呢！”

西蒙提溜着小家伙的后领，无视他的抗议，一路拎了上去。

广阔的镜之湖缓缓在他们面前展开，小队的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为这一幕比结晶树林还要震撼美丽的雪景着迷。

细雪如温柔的飘絮，空中飞舞着细小的结晶尘埃，折射出琉璃般的幻光，湖水顾名思义，如镜子一般平静无波，远看几乎是苍白的冰面，走近一看，如人照镜，倒映出四周的景物，反而看不清湖里有什么东西。

湖西面有一片难得一见的深绿杉树林，外围只剩下树桩。

“跟我来。”路易斯说。

众人跟着他绕湖西行，地上逐渐有杉树叶、雪、泥土沙石的混合，还有一种微妙的气味，既清爽又腥湿，就像是纯白的牛奶里滴入了几滴墨水，是真正的森林才会散发出的、生命的气息。

“镜之湖是维克伯格冰川的圣地，但凡是靠山维生的人或者动物，都不会轻易靠近，我们也是实在没办法，才会采伐它旁边这片最后的森林。”路易斯一边前进一边解释，不时提醒大家注意脚下，小心绊倒。

维克伯格冰川。迪特琳德咀嚼着这个鲜少提及的正名。大家提起维克伯格冰川时一般就直接说“冰川”，毕竟法尔帝亚乃至整个东大陆只有这一座冰川，从北向南横贯帕克玛、法尔帝亚和瑞拉赫，主段都在前面两国境内，到瑞拉赫只有一段末尾。

这个名字的来源是哪里的语言、何方的传说呢？好像在所有的国家里，都只有这一种叫法，据说是自古流传下来的。

众人在林中跋涉半小时，眼前忽然出现一大片环形露天的空地，坑洞就在空地中央，直径大约有五米，周边还有一些藤蔓植物垂落，上方搭了一个简易的类似水井取水的装置。

“这是当时我们为了营救掉下去的兄弟，临时搭建的。”路易斯比划，“这个坑我们估计了一下有好几米深，不好攀爬，就用大一点的桶把人吊上来。”

西蒙问：“我们也要用桶下去吗？”

“是的。”路易斯答道。

“我们说好的，请殿下留在这里，我陪着您，迪维特爵士和布鲁诺特下去查探。”

“我当然记得。”希尔特王子怏怏不乐。

路易斯揉揉小保罗的头发，翘起嘴角：“看来咱们地上还挺热闹。”慢慢收起笑容，“我想不用我再提醒你们如何拉动绳子了，看到信号我这边就会吊人上来，要是两位贵族老爷不明不白死在里面，我这采冰场可就要倒大霉喽。”

布鲁诺特别扭地说：“我不是贵族。”

“大贤者嘛，反正对老百姓来说没差，都是惹不起的大人物。”

迪特琳德率先下坑，西蒙低声嘱咐：“有什么不对劲就赶快出来，你要是在里面遇到危险，我可是不会下去救你的，我不能让殿下和这个家伙单独相处。”他朝路易斯扬扬下巴，“维斯瓦尔领也有不少矿场，我见过很多工头，他们为了自己的利益能不择手段。”

她点点头：“你也小心。”

路易斯说的大桶确实只是个大一点的桶，完全不能容纳整个人，只能很逼仄地蹲在里面，她抓着系住桶的粗麻绳，由路易斯和西蒙合力转动上面的辘轳，一截一截地往下放长缆绳。头顶上圆形的天空越缩越小，光线越来越昏暗，周围潮湿冰冷的气息越来越浓厚，她有种自己正前往深渊的错觉。

这个坑并不是直上直下，而是类似一个削去尖端的三角锥，越往下，直径就会越扩越大，内壁其实是拱起倾斜的，确实很难攀爬，也不太可能是天然形成，不过确实是荒废已久，到处都有藤本植物附生。靠近地面的层次还是土石砂砾为主，几乎到了底层，莫名的有种氛围环绕的幽光，植物也不知不觉消失得干干净净，露出光滑的岩壁，迪特琳德点亮腰间的挂灯，才发现是晶莹剔透的不老寒冰。

身下传来笃定的一震，到底了，她跨出大桶，点亮腰间的挂灯，摇晃绳子，吊桶晃晃悠悠地升了上去。等待布鲁诺特下来的时间，她在底部走了一圈，这大小快赶上一座广场了。她这里敲敲，那里摸摸，没发现什么遗迹的入口。

“迪维特爵士。”布鲁诺特也安然无恙地下到底部。

“布鲁诺特先生，这儿好像什么都没有啊。”

“你把地面上的浮土拨开看看。”他抬头仰望着最顶端缩成一个小点的天光，说道，“应该快到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