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称谓勾起了原主记忆深处的回忆。

其实关于机甲是她教父这件事，叶九多少有些震惊，毕竟她上一世连父母都没有，更从没有过什么机械教父。

但作为孤儿的她偏偏最能理解原主心底对于那台智能机械的依恋。

但叶九内心那点遗憾和忖度，旋即被原主的记忆温柔又汹涌地吞噬了。

一束温暖的阳光照在叶九的眼皮上，那是原主的记忆。

似乎一个人伊始的记忆总是没什么区别的——

温暖、安全、柔软，襁褓包裹。

叶九感到经过加热的温暖机械臂弯小心托着她的身体，一直机械手掌捧着她柔软稚嫩的手背，而另一只属于人类男性的指尖则轻轻骚动她的手心。

“博伊斯，跟我和你说的一样吧，她听话得要命，一点不像小猴子。”

通过模模糊糊的视网膜，叶九看到黑发蓝眼的男人面孔凑近她还没睁开的小眼睛——

忧心忡忡的面孔英俊地像是雕塑，充满混血感。

毫无疑问，他就是原主的父亲了。

原主的父亲又轻又慢地说着：

“博伊斯，我的兄弟，你会做她的教父对吧。”

名叫博伊斯的战斗机甲一阵沉默。

“叶上尉……我只是一台机甲、我不能确定自己能胜任，我对教父的定义是基于数据库中人类语言的均值，而非你心里的想法。”

“我不想让你失望。”

“博伊斯，‘叶九的教父’定义很简单，让她幸福快乐地长大。”

机甲声音一顿：

“上尉，您又引入了新的定义‘幸福’。”

听到机械智能的话，黑发蓝眼的男人坏笑了一下，叶上尉笑起来的时候十分有神采，即使是最冷酷的女人内心都会有片刻的柔软。

可他的笑容最终消失在注视婴儿的担忧的目光中，他梦呓般喃喃自语：

“你说的对，博伊斯，人类……人类自己可能都搞不清楚‘幸福’是什么。”

小小的原主不知道父亲的苦恼，她虚晃一枪般啼哭一声，用小手抓起着父亲的脸蛋，可并非第一次做父亲的男人脸上却充满忐忑不安。

托着她的机械臂弯轻轻晃了晃，像摇篮被温柔推动。

博伊斯妥协地轻叹一声。

“叶上尉，我答应你，我会成为这团重达4.72公斤、长73厘米的生命体的教父。”

“虽然我不知道人类的幸福是什么，但我会让她健康快乐的长大。”

这下，轮到原主的父亲无奈，并向他的机械战友抱怨：

“博伊斯，你口中的‘生命体’，她还会长大的。”

“像构成我身体的延展金属一样？”

人类被机械智能的比喻弄得轻笑：

“……”

“是的，像延展金属一样。”

【小姐？小姐？你在听吗？】

恍惚间，叶九听到尼尔在叫她，可她的记忆却不受控制地飞到更远的地方。

……

傍晚的草地。

挂着水汽的青草扎手又湿漉漉的，八岁大的原主撑着手，坐在草坪上仰望天空。

埃卡利柏是一颗被恒星潮汐锁定的星球，一面永远是白天，酷热沸腾，一面永远是黑夜，寒冷冰凉。

叶家则处于星球上的宜居带，原主记忆中的这个地方就是宜居带里最接近永昼的区域。

这里的天气寒冷到树木无法生长，只有低矮的禾本科植物，苍凉的没有任何值得拜访的必要。

但这里的天空实在太过迷人。

天空中，一串又一串银链梦幻地在坠着群星和薄云的深紫色天空中悬挂，像是天空中的火车轨道。

这些轨道上，时不时有一些明亮的小点略过。

每一次，那些微小得几乎肉眼看不见的小点闪耀一下，叶九便能感觉到原主的兴奋——她胸腔中的心脏跳动得比内燃机点火时还要有力。

【博伊斯！】

【我看见你了！】

原主的身体仰躺在草地上，冲着天际快活得挥手。

不用通讯器也不用光脑，原主就能和博伊斯心神交流，这是属于她们两个人的特殊羁绊。

【叶九，你看到了‘我们’。】

原主看到的是正在巡逻的轨道机甲。

十五台轨道机甲为一组，在近地轨道巡逻，这是和平时期的基础行星防卫手段，却在原主眼中和星辰一样浪漫无比。

【好啦，博伊斯，你感觉怎么样？】

记忆中的原主没理会她那个机械教父严谨的措辞，她那时候刚刚解锁了一级天赋，发动精神力感受着博伊斯在天空飞行时的感受。

然后，小小的原主就皱起了眉头：

【飞行的感觉——居然很无趣？？？】

【？】

原主那时候还没有放弃遨游宇宙的梦想，在她的眼里，宇宙中有无数和她生长的埃卡利柏完全迥异的世界，有形貌各异的美丽星星。

就连博伊斯停泊的、无聊的近地轨道在她眼里都充满趣味。

【因为……唉，等你上来就知道了。】

【唔，博伊斯，你听起来越来越像是一个‘讨厌的人类’了。】

原主只失望了一小会儿，便学着大人们的口吻，“礼貌”地逗弄着自己的机械教父。

【叶九，请不要这么说。】

博伊斯接着老父亲叹气，解释到。

【过度模仿人类对一个人工智能来说不是好事，会招来祸患。】

直到它听到原主一边嗯嗯嗯，一边坏笑，博伊斯才知道她是在亲昵地取笑自己。

她真的一天一天在长大。

这个想法令智能机械博伊斯感觉到不可思议。

叶九的各自越来越高，像是延展金属一样，她的内心也越来越成熟，甚至会善意的取笑自己表达亲近。

【笑吧，小家伙，我答应过叶上尉，让你快乐幸福地长大。】

【如果我这样一台呆愣愣的老式机甲能让你笑出来，那就尽情笑吧。】

博伊斯语气温和而认真，不知道为什么却让原主心疼起来。

原主气鼓鼓的声音信号顺着电磁波抵达遥远的近地轨道。

【我不允许你说自己呆和老！博伊斯！】

【你比大部分人类对我都好。】

叶九听到那台危险的、过度拟人的机载智能用成熟稳重的声音轻笑，好像是记忆里父亲的笑声。

【我也在和你开玩笑，叶九，但很高兴我有这么高的荣誉评价。】

原主这下没有沮丧的情绪了，接着说道：

【博伊斯，你不知道他们都可羡慕我了，羡慕我有个机械教父。】

【谁？】

博伊斯低沉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警惕。

事情有些不对了。

睿智如博伊斯似乎知道，羡慕还有一个同义词，妒忌。

【谁羡慕你，叶九，是你的哥哥们吗？】

【嗯他们也有点吧……我猜主要还是顾朗星？】

【他不仅嫉妒，有一次还说——】

“博伊斯迟早是我的，叶九你个废物不配这么好的机甲！”

叶九看着原主顿了一下，话锋一转，像是不愿让家长知道学校里被霸凌经历的可怜孩子。

【可我知道，博伊斯你哪儿也不会去的……】

【你会一直在我身边，直到我们……】

直到我们一起，遍访群星。

那是原主从没说出口，却深深埋在记忆里的一句话。

叶九能够感受到她在心里默念着句话时那种独特的感受：

浪漫的约定，真挚的情感，对深空的向往，那些都在困意中于原主的脑海中杂糅。

【唔，我有点困了。】

原主用天真又有点迷糊地声音抱怨，然后在草地上抻了抻自己的四肢。

在她那么做的时候，群星对着她眨眼，仿佛俏皮地引诱。

和原主不同，叶九童年的星空远没有这么浪漫。

在她的时代，外星入侵者总是从天而降，夜里，闪烁的群星像是众神窥探的眼睛，不怀好意地注视着全体人类，注视着每一个被战争困扰着的哨兵和向导。

因此叶九其实很讨厌星星。

可眼下，沉浸在原主回忆里的叶九不只一次地想，如果原主生活在自己的时代，会不会也和自己一样顺利的成为优秀的战斗向导，成为人人羡慕的天才。

她们两个会不会成为朋友，一起在草坪上，嚼着零食，边打趣边聊起对群星的向往。

可惜命运没有那么多如果。

博伊斯成熟可靠地声音在叶九耳畔响起，就像是睡前对着孩子们温柔耳语的家长，为这段回忆画上句号：

【当然，我哪儿也不去，我会在你身边……】

【就像我承诺的那样。】

叶九被它的承诺弄得有些怅然，毕竟，她这个局外人知道最后的结果：

没过多久，原主就被迫放弃博伊斯的使用权。

原主哭着请求委员会再给她一次机会，但是他们执意“收回”她的教父。

再然后，博伊斯被不知道怎么“调整”后，成了顾朗星的机甲。

时间线终于回到现实世界。

叶九像是溺水的人一样从回忆中猛然抽身。

叶九仰在床上，举起带着腕带的右手，激动地问：

【抱歉，尼尔，距离测评还有多久？】

【还有五个小时。】

五个小时……

叶九擦去额头上噩梦惊醒时一般的淋漓大汉，紧张地抻了抻手腕。

【应该能赶上。】

尼尔不解地问。

【小姐，赶上什么呀？】

【模拟赛。】

叶九松了松手指，严肃地说，连带尼尔之前的疑惑一起回答了：

【在你不在的期间，博伊斯被坏人带走了。】

【我正在想办法带它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