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诗清握紧手臂,视线往下移,盯着铺在地板上的深色隔音地毯,没搭腔他刚才说的那句话,而是问了另一个问题:“她说白锦那事儿,真是因为我?”
傅正谦将她的举动尽收眼底,也配合她的问话,出声应答:“倒是没她说得这么夸张。”
林诗清的视线又重新落在他身上。
“白锦招揽流量的方式我不喜欢。她动我不得,却将气撒在你这个无辜之人身上,行为处事都很不妥当,实在不是一个合适的合作伙伴。”
“所以,”他的语气真挚,“十分的原因里,只有七分是因为你,你不用觉得有负担。”
林诗清当场愣住。
十分里只有七分。只有七分。
他的目光很诚恳,他的语气很真诚,他是认真的。
她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怔怔地出声:“……昂。”
一说完,她就反应过来了。啧,什么认真,他摆明是故意的。
“诗清,林诗清。”
贺临的声音越来越近。
林诗清听得浑身一僵。
糟糕,这种连名带姓还带着点质问的语气,这该死苏芳语跟他说了什么!
林诗清只好先撇下眼前的傅正谦,急忙转身去找贺临,只走出几步就看到了他,“你怎么过来了?”
贺临先打量了一下林诗清,确认对方安然无事后,他的语气带了点怒意:“你们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林诗清背脊一凉,立刻抓起他的手臂,拖着他往会场走去,“那瞒着你的事可多了,你指的是哪一件?”
贺临还没来得及出声质问,她就反客为主:“你呢,难道你就没事瞒着我吗?”
当然有——
比如他一直都以为,她不知道他得了很严重的躁郁症且自残多次。
比如他不是因为缺钱才联姻,是母亲不接受他居然得了躁郁症,嫌这个病丢人,逼他结婚,要他当个正常人。
贺临默默挪开目光,很快又反应过来,倏地回过头瞪着林诗清,“差点被你绕过去,既然你说瞒了很多事情,那就给我好好说说都有哪些。”
“这——那你想听什么类型?”林诗清只想快点把人带到孟松亭旁边,她一个人可镇不住贺临,实在是太熟了,很容易被看出端倪。
“好啊,那就先说说,苏芳语为什么会说我一次也没有出来护过你。”
“她就是在瞎说,故意挑拨我们之间的关系。”林诗清在心里把苏芳语骂了好几轮。
“是吗——”贺临的语气阴阴凉凉的。
“肯定啊,她就是嫉妒我们关系好,故意这么说的。”
“你拿我当小孩儿骗呢?”
“啊——忽然想起松亭有件缺德事,让我瞒着你了。”
见她故意停顿不说,贺临推了推她的肩膀,“快说。”
这会儿他们已经走进会场,林诗清一眼就看见坐在靠边席位的孟松亭,扯着贺临的手臂,加快脚步走过去。
二人落座,贺临坐在孟松亭旁边,林诗清坐在贺临旁边。
喝茶的孟松亭启唇,刚想问他们要喝点什么,就听林诗清跟倒豆子似的,对着贺临揭他的短:“你还记得去年你自制的那管用得飞快的头青颜料吗?因为当时松亭修复的一副古画需要大量使用头青,所以他直接拿来用了。
“结果一管不够,他就把你架子上那两瓶头青粉末都用完了。本来打算等你发现后再告诉你,结果你以为是自己用完的,又重新磨了两瓶。
“他不仅没说,还把你分离出的那瓶二青也用完了。”
孟松亭捏着茶杯,咬牙切齿地看向林诗清:“林诗清!”
贺临愤愤地回头,咬牙切齿地看向孟松亭:“孟松亭!”
林诗清趁机对孟松亭使了一个眼色,孟松亭了然,也跟着一起揭短:“你还记得上一次你们玩《地平线5》,打赌谁赢了就要用二十个不同的成语夸赞对方,还得夸到对方满意为止吗?
“你之所以会输,是因为在你玩之前,诗清趁你不注意,悄悄调了最高难度,还把辅助驾驶功能全关了。”
林诗清咬牙切齿:“孟松亭!”
贺临也咬牙切齿:“林诗清!”
孟松亭和林诗清开始你来我往地互相揭短,气得贺临一时间不知道该骂哪一个,“你,你——你们,你们——”
而那边被临时撇下的傅正谦,听到了贺临和林诗清汇合后的几句谈话,他对贺临用的“你们”两个字,很上心。
他踱步到走廊前,看着林诗清扯着贺临的手臂快步往前走,她握着的位置,是贺临的上臂,而不是更亲密的小臂或手掌位置。
他回想起林诗清对苏芳语说的话,很快就明白了什么叫“以前爱,现在也爱,但却是不一样的爱”。
有些碎片回忆,串成了一些真相。
虽然傅正谦现在还不能确定,林诗清和贺临是什么时候分开的,但能确定的是,他们现在肯定不是恋人关系。
他拨通李丰毅的电话,“去查一下,贺临这些年的状况。”
李丰毅:“好的。”
这个能容纳一千人的巨型宴客厅,前方搭建了一个豪华且很有国风的大型舞台,舞台两边都有七米宽、五米高的组合液晶屏。
为了方便宾客欣赏舞台节目,十六人座的大型圆桌,只对着舞台方向摆了八张软椅。
八十张大型圆桌一排三桌、错落有致地摆放,且桌与桌之间间隔的位置得当,既宽敞又方便宾客与宾客之间来往走动,举杯交际。
越靠近舞台的圆桌,落座的人自然都是家族里说一不二的人物。
傅正谦的位置本应该在第二排,但他环视内场后,往第十七排靠里的那张大型圆桌走去。
走近了看,那三个凑在一起说话的人,不像是在闲聊,更像是在吵架。
互相揭短了几个来回,贺临缓过来一口气,举起双掌,“停!”
他看了眼林诗清,又看了眼孟松亭,双手抱臂靠在软椅上,目光定定地看着桌面中央的那盆鲜切花艺,“你们是不是都觉得我很无能?觉得我处理不了这些人情世故?”
林诗清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喂,你一个刚卖出几千万作品的人,怀疑自己无能,真的不是在炫耀吗?”
贺临:“你应该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林诗清:“我不知道。要不你解释解释?”
贺临无奈地撇了撇嘴,“就是——”
他刚想开口解释,就发现自己落入了林诗清的话术陷阱,怎么说都不对。
她故意问:“就是什么?”
贺临啧了一声,“烦。”
这时身后响起拉动椅子的声音,林诗清回头一看,发现是认识的人后,大喜过望地转过身。
情绪略显激动地握住来人的手用力地晃了晃,她这嘴一快,说的话也带着傻气:“这不是傅总吗?真是好久不见啊。”
没办法,跟贺临实在是太熟了,等他捋顺了思路,任她怎么打岔都没用,只好赶紧装作有事要忙,避开他的问询。
孟松亭趁贺临还没反应过来,接过话茬让他看一幅学生发来颇有灵气的画。贺临对画作比任何东西都敏感,果然顺利地转移了注意力。
落座的傅正谦见对方一脸“终于得救了”的表情,瞟了一眼她身后的两个人,脾气平顺地顺着她的话接道:“嗯,是好久不见了。”
虽然面前的人神情平静,语调也很正常,但她就是听出了一丝不满。
她松了手,对于方才撇人的行为,轻声解释:“刚刚我有点急事,不是故意扔下你的。你人这——么——好,应该不会责怪我吧?”
傅正谦故意睨了她一眼,“你这是在道德绑架吗?”
她啊了一声,“这么明显吗?”
二人对视了几秒,然后一起笑了起来,冰释前嫌。
四周的席位渐渐坐满。
拍卖会那阵,周延康以为傅正谦要过来跟自己坐一块,结果整场拍卖会都结束了,人还没有出现,微信上问他去哪了,也没回。
等到了晚会现场,周延康望向二排的席位也没见到人,遂打了一个电话过去问,一问才知道他人坐在一个很偏远的位置。
虽然应长辈要求正装出席,但周延康领带不打,领扣还解开了两个,脖子上挂着一条铂金刻牌项链。不像是来参加晚会的,更像是要领着小弟们去砸场的。
他走过来,拉开傅正谦身旁的软椅坐下,大咧咧地伸出手臂搭在一丝不苟穿着昂高定制西装的好友肩上,“跑这么远的地方坐着?”
傅正谦不动声色地把他的手臂拨开,“嗯,这里清静。”
周延康扫了眼前排席位依次落座的宾客们,点了点头,“确实。”
前方都是人情往来和利益交际,确实没这里清静。
找了一圈傅正谦在哪里的陆见欢,终于在一个相对偏僻的桌位看到了他,只是她直接这么过去不太合适,于是她拉了自家大哥和三哥一起过去。
陆大可以跟傅正谦和周延康聊聊生意上的事情,陆三可以陪她聊天。
周延康身边的位置只剩下了两个,孟松亭身边还剩一个位置,但是谁也不敢过去。
因为他们这些晚辈已经被家里的长辈提醒过,孟老爷子排行第七的幼子孟松亭也会出席,他常年不在公众场合露脸,见到人不能没有规矩,算上辈分,得叫一声七叔。
陆家三个见孟松亭跟人说话,也不敢出声贸然打招呼,所以默契地假装没认出对方,只跟傅正谦和周延康打了招呼,并吩咐侍应加多一个位置。
孟家这几年内斗有些严重,而当年在商界呼风唤雨,又对利益交换感到厌倦,果断离场去南淮大学当教授的孟松亭,总是被劝说回来帮着主持事务。
只是孟松亭不肯掺和那些事,孟家怎么说都没用。
这回孟老爷子命孟四去游说,孟四也没太当回事,反正说了老七这么多回,哪回他听进去过?更别说——哎算了不提也罢。
孟四本来也就打算走个流程找孟七聊聊,结果看到那张圆桌上的孟七和贺临二人后,他忽然眼前一亮:三缺一?!看来这回有戏!
孟四颇为激动地理了理西装领子,很有信心地往那边走过去。
台上的表演已经开始了,台下也已经在上菜了。
这时上了一碟鲜脆清香的炒杂锦,林诗清一向觉得君庭的这道菜比其他酒店的要好吃很多,尤其是里面的芹菜切粒,清脆鲜嫩。
她拿起搁在瓷碟边缘的瓷勺,刚舀起一勺杂锦,蓦地发现身侧有一道锐利的目光。
不用看她也知道那目光是什么意思,但她不想给贺临搭话的机会,情急之下,那勺杂锦咣的一声落在傅正谦的空碗里。
傅正谦平静地看着身侧的人飞快放好瓷勺,然后笑吟吟地跟他说:“这里的芹菜可好吃了,你尝尝?”
周延康见了林诗清的举动,倏地一愣。
接着他瞬间想起他跟傅正谦幼年友谊的开始,就是因为两个人都极其憎恶芹菜。为了一起躲避长辈们说均衡膳食放到他们碗里的芹菜,两个人合谋干过不少事,有此产生了非常深厚的“革命友谊”。
周延康正在心里为那个漂亮的女人默哀,能如此精准打击傅正谦死穴的人,已经很稀有了。
不过默哀了两秒,他就看到同为厌芹党的好友,强装镇定地从瓷碗里努力挑出一块体积最小的芹菜,再尽力保持平静地放进嘴里,嚼起来。
周延康整个人都懵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怀疑是自己出了幻觉,才会看到如此惊奇的一幕。
他忽然回忆起这两个月好友的一些反常行为,在这一刻,仿佛都能得到合理的解释。
——真是,好伟大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