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雾很大，眼睛在这样的雾里完全失去了作用。海洋无边无际、蓝得发黑，面上一只鸟也没有，只有一艘雪白的航船，船侧金色的漆涂画出“冥王星号”四个字，像一只午夜的幽灵。

船内灯光璀璨，歌舞升平，然而不为人知的最底层里，却一片死寂。

此刻，底层角落——

一丝油腻的昏黄光线从木头缝里滑行进来，照亮轩白所在的柜子内部。

他正像个无所事事的街溜子一样岔开腿蹲着，右手晃着半只随手拿起的旧玻璃瓶，左耳戴着的非主流黑耳钉在灯光下泛着陈旧的光。

瓶子在他指尖三百六十度转但是不发出半点声音，让人毫不怀疑他的手有多稳，当然，更不会把杯子掉下去削断他纤瘦的手臂。

但他失忆了。

所以这里是哪里？他是谁？他要干什么？

他正思考着很重要但没多大意义人生三问。

很重要是因为他想要知道。

没多大意义是因为他改变不了，既然此时此刻在这里那就是在这里。

这时，一个漆黑屏幕忽然出现在他脑海中——

【玩家姓名：轩白】

【当前副本：幽灵游轮】

【登录地点：游轮藏尸间】

玻璃瓶在他腕间一顿，裂口的尖锐处保持着一副下一秒就可以割腕自杀的高度，但始终没有掉下去。

藏尸间？好吉利的地方，他扯扯嘴角心道。

然而他没来得及细想，忽然“咚咚”两声巨响敲在他耳膜上。

要是平时，别说咚咚，就算是一个连的咚咚锵于他而言都不过是不足为惧的噪音。

然而偏偏是现在，他失忆，弱小，无助，人在藏尸间，仿佛一朝回到最黑暗的时候，正在试图回忆根本想不起来的往昔。

失忆的人想象力是很可怕的。

一点点意料之外的东西都足以让他警惕。

因此他浑身一僵，等瓶子落下时才慌慌忙忙去抓，掌心果然被玻璃瓶划了一下。

伤口不算浅，毕竟玻璃瓶不轻，而这是玻璃瓶重力加速度的一击，尖锐的瓶口轻而易举地扎破了人类娇弱的肌肤。

他盯着鲜红的、人类的血愣了一下，痛觉迟钝地把瓶子扒拉出伤口。

人类……

与此同时，木柜外边传来的咚咚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像是脚步声，虽然不能连同陷进、敌人的形态一同判断，但足以让轩白知道走来的是个巨大家伙。

轩白在处理伤口和静止不动中略微挣扎了一下，决定胡乱把血抹在T恤上——仿佛被割伤的是别人的手，然后略略竖起耳朵。

“停尸间里根本没有你想象的厉鬼，我现在在鬼气最浓的地方，探测仪显示大概也就是个刚聚拢成型的小鬼的程度……”

平板的机械音从大家伙身上传来，由细微的电流声和比预计偏低很多的发声位置，可以判断这是某种插在裤袋里的小型机械发出的。

那个大家伙大概声带有问题，或者干脆是个哑巴。

不过“刚聚拢成型的小鬼”？

轩白面无表情地磨了磨牙，手里的瓶子调整为锋利的裂口朝外。

“你得知道，这个副本虽然是倒霉变异了，但它只有B级。那么弱的小鬼你都怕，你还有什么用？”那人愤怒地敲着键盘，一屁股顶上柜门。

不料下一瞬刺痛来袭，仿若针扎刀割。他猛地跟弹簧一样跳开，转回头一脸惊恐地看向那个平平无奇的木柜，以及木柜缝隙里闪过的一丝尖锐的光……

“嘿伙计你还好吗？”通讯器那头传来担忧的问候

疼痛的记忆在壮汉脑海里闪回，他猛然瑟缩了一下，机械音尽职尽责地用平淡的语气传达他的心情：“I am fine,fuck you,And you?”

通讯器那头的同伴：？

你再说一遍你要做什么？

.

半小时后，壮汉石森终于和同伴解除了这场关于fuck you的可怕误会。

同伴们陆续来到他身边，高高矮矮一溜人站着，五个人十只眼睛齐齐整整盯着身前隐蔽阴森的木柜。

木柜大概一米高，纹理生动、手感滑润，单看这两点称得上昂贵好木，可它却半点没有木头的清香，反倒散发着一股和这里别的任何东西如出一辙的怪异海腥味……还有一股闻起来格外新鲜的血腥味？

并且根据石森刚才的悲惨遭遇来看，这柜子绝对有鬼。

石森用力搓了搓两颊，猫头鹰般炯炯有神地和同伴逐一对过目光，然后从后腰掏出一把半米长的大砍刀，狠狠朝这有些年头的木柜劈下去。

喀拉！

喀拉喀拉喀拉！

木柜霎时间在巨力下碎成八瓣，露出里面双手抱膝、一头卷发、皮肤很白、眼睛跟小鹿似的的青年来。

然而最引人注意的并非是他过分可爱的外表，而是那种表情——虽然很像面无表情，但眼底的的确确藏着那种要反抗什么的尖锐暗芒，那种手里哪怕只抓着一簇稻草，也不信邪要打一架的死小孩的表情。

就算他此刻没有称职的武器，只有半个玻璃瓶子，也并没有摆出要敌对的姿态，这种人也足够让人警惕。

石森对着这张娃娃脸怔了片刻，注意力逐渐从他带着如骤雨般杀气的神情，转移到他似乎是血腥味的源头这件可疑的事情上。

可还没等他怔出个什么滋味，青年一句话把颜值滤镜摔了满地。

“你身娇体弱揣不稳刀了是吧？非得砍这么一下？”轩白臭着脸把脖子一伸，眼睁不开似的眯着，就差把“我不好惹”四个字挂在脸上。

石森的脸霎时间涨得发紫，不知是急的还是气的：“你才揣不稳刀！这细胳膊细腿的你哪来的脸说我！咱俩比一场，看看谁才是弱鸡！”

“呵，做我的对手，你还不够格。”轩白嗤笑一声。

石森闻言立马扬起狰狞的拳头。

眼看这二人要从吵架上升到打架，一个脸戴细框眼镜的圆润男人连忙从人群中走出，熟练地打了个圆场：“好啦好啦，都是误会，说开了就好。副本里团结最重要。”

说话的男人叫许敬，是这个名叫《亡灵收容所》的死亡游戏的老玩家，常年在各种副本里扮演和事佬，依靠好人缘不断向上爬。

在场的玩家里，他是唯一的lv4。

因此他一开口，哪怕是一贯的软和口吻，也让人不得不掂量掂量。

石森到底是没继续跟轩白计较，虽然他依旧对这个娃娃脸青年毫无好感，甚至生出一种近乎面对杀人犯时的危险直觉，但他喘口气，还是转而对许敬道：“这次的副本背景你看了吗？”

许敬点头，用胖手抻一抻长衫，把背景简述了一遍——

一百年前，X国有一艘豪华游轮在北极离奇失踪，没有残骸。

一百年后，一群无业游民应聘成为船员后，意外发现这正是百年前失踪的[冥王星号]，船上藏着不为人知的血腥秘辛，更可怕的是还有凶残的杀人魔在游荡……

“我认为这个副本的怪物不是鬼，而是海怪一类的东西。”石森道，声音洪亮。

“血腥秘辛代表这里很可能进行过反人类的事。”另一人同样大声道，在胸前不停画着十字架，“比如酷刑或者人体实验。”

讨论副本的时候，众人习惯性把不熟悉的轩白撇出去了。

但许敬却是微微弯腰，主动将目光投向轩白这个连出场都格外不符合常理的青年身上，嗓音不大，但底气很足：“大家说得都有道理，这位小朋友也看了游戏背景吧？小朋友你怎么看？”

“什么怎么看？”小朋友这三个刺耳的大字跟锣鼓似的敲在轩白耳畔，他不耐烦地抓了一下黑色耳钉，“有怪就打，有杀人魔就杀，哪来那么多有的没的。”

因为这嚣张得简直盛气凌人的语气，石森再度气极，拳头朝轩白挥舞了三四次：“你好好说话！这是什么态度——”

然而话还没说完，他就被许敬抬手拦下。

“不要急，我们有时间慢慢说。”许敬蹲在轩白面前，说话和风细雨，并且目光始终不曾离开他，“你展开说一下怎么打怪？怎么杀杀人魔？”

轩白手腕一挑，玻璃瓶再度在他指尖跳起舞。他古怪地歪了歪头，听着远处飘来的低哑歌声——小兔子乖乖，把门儿开开，快点开开……

有那么一瞬间，他目光变得有些尖锐。

真的不急吗？他怎么觉得有一个在场人绝对对付不了的存在正在靠近，而且速度越来越快。

“你们没听见吗？”他托着下巴问，把腿放下来盘了坐。

就在这时，系统提示音忽然响起：【警告！警告！距离高危NPC领班-暴食到来还剩三十分钟，请在此之前触发支线任务】

同一时间，在场所有玩家都听到了这声冷冰冰的警告，皆是瞳孔一缩，一迭声倒着抽气。

这种刚开局就出现高危NPC的事以前根本没有过！

只有稍微有经验的许敬没继续缩头，不安也只是暗捻一下手指。他慢慢想清了，一脸惊异地看向轩白：“你早就知道了？”

碎木板被烦躁地一脚踢开，轩白懒散地抻开身子，站出散架的木柜。

这时众人才发现，这个看起来瘦瘦小小的青年个子其实很高，腿要是彻底伸直整个人便跟竹子似的，立在空荡的衣裤里，而且肩膀平正，肩宽腰窄，视觉上就显得更高了。

人群中隐形的领导者许敬甚至要仰头才能看见他的脸，简直叫人怀疑他刚才是怎么把自己塞进柜子里的。

“不然呢？”轩白“嘎吱”一下一脚踩上木柜的残骸，对天翻了个白眼。

当他站出来时，藏尸间的凝重气氛开始剧烈颤动，一阵难以捉摸且不愿相信的情感碰撞之后，最终发出一种近乎希望的光。

细眼镜腿被许敬不轻不重地抬了一抬，他睁大一双细眼，仔仔细细把轩白重新打量一遍，心道：

这种不经意间就能把高危NPC预感到的一定是大佬中的大佬吧！

“冒昧地问一下，”许敬犹豫两秒，还是很小心地低了眼，尊敬地微微向前倾身，并且把追问对方来历、为什么登录地点和大家不一样的冲动压了下去。

他此刻并不清楚对方的实力强到了何种地步，他需要给自己留余地。

因此他只问道：“您是几级的玩家啊？我统计一下方便接下来分配任务。”

轩白蹙了蹙眉，莫名其妙的神色像枪支的准星一样，从眯缝的眼睛闪动到仿佛叼着糖棍的嘴角。

他不耐烦地翻看一下自己的玩家页面：“0级。”

“什么？！！！”许敬嘴张着，以为自己听错了。

“0级啊。”轩白双手插进皱巴巴的兜里，仰着下巴，活脱脱一个逆子，“这是我第一个副本。”

然后他大步流星地往外走，真男人从不回头看爆炸。

而他背后的“爆炸”们——

许敬：……

石森：……

其余众人：……

他喵的！新手不应该在新手本里玩过家家吗？

为什么一个变异B级本里会出现新手啊？？？

.

门边，轩白从口袋里摸出一根铁丝戳进钥匙孔里捣鼓。

身后石森观察他片刻，发现这个娃娃脸青年在整理线索这种正事上表现得兴致缺缺，在现在这种不知道搞什么的旁门左道上倒是意外的干劲十足。

“你又在搞什么？”石森摸摸头、摸摸脖子，因为搞不懂而有几分恼火。

轩白手上动作不停，很想装傻当作听不见，但身后很快传来靠近的脚步声，更何况他早就发现石森是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死脑筋。

他只好干巴巴地说：“你没听见吗？高危NPC要来了。”

“你要逃跑？”石森表情一下子变得很鄙夷。

“……我要去会会他。”轩白相当无语，“世界上有往敌人跟前逃这种逃命方法吗？”

然而这回石森没理会他的嘲讽，反而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什么！”

“你别开玩笑！”他沉着声开口，语气里带着不可思议，“你才0级，那是个高危NPC！我们都打不过，你肯定会被他吃掉的。”

话没说完，石森伸手想要抢走轩白手上的铁丝，不过好几次轩白只是轻微抬了下或者放低一点手腕就躲过了，有时石森甚至没看清轩白做了什么。

“不会。”轩白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是语气斩钉截铁，话音刚落，只听“咔哒”一声脆响，锁彻底撬开。

轩白拉开门前回头朝石森面无表情地“略”了一下，灯在他脸上半明半暗，他侧过脸时白皙纤瘦的脖子显得更为脆弱易折。

像是嘲讽又像是不情不愿的劝告，他说：

“既然打不过就别出来妨碍我，弱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