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东方未晞
虽然昨晚出了变故扰了清梦，但韩昭还是凭借自身强大的意志力在李嬷嬷摇晨起铃前醒了。
自己底子薄弱，更需要以勤补拙，免得跟原身水平相差太大，露了马脚。
加油韩昭！每天早起一小时，偷偷卷死所有人。
韩昭挣脱温暖的被窝，蹑手蹑脚下床，生怕惊醒同房的晏长华。
“你醒啦。”
韩昭还没套好鞋袜，就被晏长华清亮的声音惊得停住手脚。
抬眼望去，一灯如豆，晏长华如白玉一般的脸颊在昏黄的油灯下透出莹润的光，他左手捧卷，右手扶腮，桌上的茶碗在清寒的春晨只影影绰绰缭绕着几丝热气。
韩昭见晏长华衣衫齐整，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想来起床了很久。
“紫英怎的起得这般早？”
“我也不算早，卯时过了才起。”晏长华答道，“有的早就起身了，你看这是商卿早起煮的茶，是蜀地的特产，好喝得紧。”说着就拿起茶碗呷了一口。
“啊？”
韩昭本以为自己早起半个时辰能笨鸟先飞，偷偷卷死所有人，没想到人家聪明鸟比他这笨鸟飞得还早。
仙鹿书院的规矩是辰时起床，每日辰时四刻开课，中间有半个时辰供生员整理仪容和吃饭。这时间安排算得上温和合理，不像有的书院恨不得你跟机器人一样，闻鸡读书，中间不用吃饭休息。
韩昭赶紧穿戴整齐，去水房洗漱。
推开房门，天空还是灰蓝色，只听见呼呼风声，数十间房舍却闪烁着暖黄的光，倾耳细听，有轻声诵读之声，正门外还传来凌风破空之声，似有人在飒飒舞剑。
韩昭走到水房，便见到几个同窗在梳洗，见韩昭来了，笑着互道早安。
现下不过卯正，便有这么多人起床读书习武。
这也太卷了！
韩昭洗漱完，他好奇门外习武的人是谁，便绕到正门瞧了一眼。没想到南斋门外不止一人。
一位是岭南来的封映帧，另一位竟是崔延。
韩昭有些不可思议，他原以为这崔十一郎不过是个骄矜讲究的贵公子，没想到......
世家公子都闻鸡舞剑了，自己有什么资格松懈呢，韩昭思索着，脚下的步子不禁迈得更大了些。
未到辰时四刻，韩昭和晏长华便到了上课的所在——明理堂。
宽敞的内室放置了上好的檀木书案，案上摆着新生的名牌，四处香炉缭烟，角落亦有兰草环佩装饰。
上课环境如此幽雅舒适，韩昭的嘴角止不住地往上仰，赶紧寻了自己书案坐下。
韩昭来时不过七八人在室，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几乎都坐满了。众人坐定后与左右寒暄两句，便开始温书。
开课前夕，谢少寅和几个华服少年才匆匆进来，他们前脚刚进，后脚上课的讲书便来了。
这位讲书姓郑，四十上下，身着青衫，美须飘飘，一看便是位文士。
郑讲书闲话了两句，便开始上课。
本朝书院大多讲授四书五经，仙鹿书院也不例外，开学第一课便是《尚书》。
韩昭虽在东城书院浸了半载，但还在四书的范围内打转，五经除了诗经能够凭借前世的记忆吟诵几句，其他四经着实不精。
课程内容艰难晦涩，韩昭只默默在心中记下不懂的地方，想着晚上回去补课。
韩昭谨慎缄默，安静地当着一个小透明，但其他人可就不是了。
能进仙鹿书院的少年是何许人也？
多是少年英才，四书五经早就烂熟于心，这郑讲书又让众人各抒己见，都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年纪，哪能忍住不卖弄一番。
师生之间，同窗之间，一言一回，好不热络。
韩昭原本只在心中默记不懂的方法，随着讨论的气氛越来越好，他不懂的地方越来越多，情不自禁地记起笔记来。
一堂课下来已近午时，韩昭活动了一下手腕，看着满满三页纸的笔记，眉头微蹙。
这年头又没个电脑，查阅经典只能靠自己翻书。
看来今晚注定是不眠之夜。
郑讲书走到窗边看了看日头，又看了看坐下的学生，笑眯眯地摸了摸胡须，布置了明日要交的功课，便放众人去膳堂吃饭了。
韩昭起身后赶紧揉了揉后腰，这一堂课下来就是一个上午，中午也没有茶歇时间，比自己当年从早八连上两节大课都累。
“文进你腰怎么了？”晏长华走到韩昭身边。
“坐了几个时辰，你腰不疼？”
晏长华按了按自己的腰，他倒觉得还好。
他头一次和这么多人一起上课，新鲜得紧，最开始他还有些羞怯，不敢起身发言，犹豫了几次不敢吱声，后来还是被郑讲书发现，将他点起来。有了第一次，后面便如鱼得水了。这堂课他将自己十数年的所学所思畅所欲言，有人应和，亦有人驳斥，这是自己在家中与夫子求教截然不同的体验，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兴奋和悸动，哪里会顾得上腰疼。
韩昭见其他人都健步如飞，想着午间歇息时间有限，下午又是骑射课，赶紧拉着晏长华去了膳堂。
膳堂内人头攒动，座无虚席，两人赶紧拿了餐食寻位置。
“文进、紫英，这边——”
韩昭见谢少寅朝他们招手，也不拘泥，径直走去。
这膳堂是独席，两两对立，韩昭与晏长华见礼后，挨着谢少寅坐下，对面是两位华服少年。
“谢三，你便是你新勾搭的美人？长得确实有几分颜色。”
韩昭对面的少年玩味地看着晏长华，嘴角噙着一丝坏笑。
晏紫英此时正肚饿，一门心思扑在饭食上，根本没注意有人在说自己。
“元殊——”
“裴三十二——”
谢少寅和晏长华对面的少年连忙出声。
韩昭放下筷箸，看向对面的少年，神色阴冷。
这人名叫裴勋，是个砸钱进来的大家公子。他原以为这世家大族的公子不过像崔延骄矜跋扈些，没想到这个裴勋倒是个逞口舌之快的浪荡之辈。
“紫英勿要介意，他惯是个嘴上没遮拦的主儿。”谢少寅赔笑道。
晏长华吃得正欢，听到谢少寅唤他，这才反应过来对面这人在打趣自己。他也不恼，只朝谢少寅摇头笑笑，
不过说自己一句颜色好罢了，权当是他在夸自己了。
吃饭才是当下第一要紧事。
裴勋见晏长华没有恼怒，反而只顾吃喝，自己像一拳打到软棉花上，没了逗弄的兴致。
“紫英，好容易跟你待一会儿，前日我在芷兰院便有事相商。”谢少寅见晏长华被裴勋揶揄也没有生气，可见他脾性之好，要知道这读书人最是要面子，若是换了别人，怕是早就与裴勋闹起来了。
谢少寅拱了拱手，将自己的想法一股脑说了出来。
他自小爱丹青，又最爱美人，便想着画一百个美人凑一个百美集。只是他眼光挑剔，入得了他眼的美人凤毛麟角，这几年下来不过堪堪画了八张美人图，还都是女子。好不容易在书院遇见晏长华这般俊美的男子，怎么能不将他的美留在自己的画卷之中呢。
“要我入画？”晏长华咽下口中的饭菜，问道：“少寅兄还会作画？”
“晏君和韩君不是灵州人士，想来不知道少寅最擅丹青，还得了个妙笔公子的雅号呢，灵州城内谁人不知妙笔公子谢家三郎啊。”沈符笑着解释道。
“好汉不提当年勇，怀义说这些做甚。不知道紫英意下如何？”谢少寅一边摆手推拒，一边笑得灿烂。
裴勋闻言嗤道：“叫你给我们哥几个画张相，推三阻四的，碰到个生人倒是殷勤得很。”
“你凑热闹便罢，别拉上我。”沈符转头对裴勋道。
“沈十七，你现在反水？也不知道当初是谁说自己长得好，便是画圣在世也画不出自己的三分俊俏。”
“当年不是给你们俩画过吗？你自己给扔了怪谁啊。”
沈符赶紧撇清：“我没扔啊。”
谢少寅说罢喝了一口汤，只觉这汤淡如白水，便放下汤碗，不再碰第二口。
裴勋戳了戳盘中菜蔬，只觉得粗糙，已经吃了两顿书院的饭，新鲜劲儿早就消弭，现下看着满盘饭食，却无一样能下咽，心中烦闷。又被谢少寅提起陈年旧事，心中更是憋气，猛地按下筷子，没好气道：“用包点心的油纸作画当作给我的生辰礼，还有脸说。”
“那时候兴致上来了，油纸也是纸.，再说你长得粗糙，油纸配你绰绰有余.....”
“好你个谢三敢说小爷的样貌，你也不看看你什么样子，整天穿得披麻戴孝似的。”
“你懂什么叫美？要想俏，一身孝，懂不懂？谁跟你一样，整日绮绣罗衫，俗！”
“诶诶，大庭广众之下你们俩安静些。”
......
韩昭和晏长华坐一边吃饭一边看三人斗嘴，也算多了一味菜下饭。
谢少寅懒得再与裴勋扯皮，只拱手问晏长华能否答应。
晏长华不善丹青，也不曾有人给他画相，心里有些好奇，又见谢少寅这般热忱，姿态又放得低，便答应了。
谢少寅没想到晏长华答应得这么快，喜笑颜开。
美人傲貌，大多爱拿乔，这般豪爽的不多见。他再次作揖感谢，又说等放了旬假请他去咸宜楼吃酒，聊表谢意。晏长华也不扭捏，也承了他的情，毕竟咸宜楼的饭食不容人拒绝。
谈笑间，谢少寅眼神微眯，目光远移，静静钉在一处——苏商卿。
谢少寅暗自激动，晏紫英有了，苏商卿还会远吗。
用过午膳，众人回了南斋歇息了一阵，便换了骑射的衣服去了山后的练武场。
还未走进，便听到一阵骏马嘶鸣声，定睛一看，二十来匹高头大马停在树荫之下，温如成和一个老翁并几个马夫立在树下。
众人乌泱泱凑近向监院问安。
温如成笑着点头，介绍身旁的老者。
老者名齐午，行伍出身，是骑射课老师的家将，因家中有事牵绊，故遣了得力的家将暂代教学之职。
温如成又交代了一番，便将这五十个孩子交给了齐午。
齐午虽鬓发半白，但身形魁梧，声如洪钟，精神矍铄，全然没有垂老之态。
“老夫从戎几十年，教过数不清的生兵蛋子，但教读书人还是头一回。”
看着水葱似的白面书生，齐午放轻了声音，“虽说诸位皆是宰辅之材，但老夫也不会放水，军营里怎么练，你们也怎么练。”
齐午又说了骑射课的规矩和安排，众人都仔细聆听，一一记下。
“好了，光说不练假把式，现在能上马的出列。”
这骑马本就是六艺之一，生员中世家官宦子弟不少，从小练习骑马，不少人都颇有自信，昂首挺胸地站了出来。
齐午见会骑马的人不少，笑道：“站出来的自己挑一匹马跑两圈。”他倒要看看这些书生相公到底是骡子还是马。
众人闻言便挑了合眼缘的马儿，翻身上马，一抖缰绳，夹击马腹，只听一阵嘶鸣之后，响亮的马蹄声骤如雷霆，众人如离弦之箭，向前飞驰。
少年们大喝奔驰，鲜衣怒马，英气勃勃。
韩昭看着策马奔驰的少年，不禁张大了嘴。谁说古代文人只会死读书，文能治国，武能安邦，这才是真文士风范。
齐午捋着胡子，嘴角上挑，眼尾弯得平增几条皱纹。
他家少主因祖母与山长夫人颇有交情，这才应了来书院教习的差事。他本以为这些书生公子不过只会些矫情功夫，没成想倒有些真才实学，其中有几个马术颇为精湛，不失杀伐决断之风，是大将之材，
他家少主这一趟算是来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