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把寺院照得白花花的一片。
弈暮予端坐在院中间,环抱着双膝,仰头注视着来来往往的香客,还不到他们腿高。
香客们浑身上下都是漆黑的,唯独手上捏着的香烛,指明灯似的亮着光。他们摇摇晃晃,无头苍蝇般在庙宇前盘旋,蜡油顺着那根黑得几乎空洞的手指滴落在地上。
啪嗒。
滴在弈暮予的跟前,腥红又刺眼。
咚——咚——
和尚敲响了钟,香客们空无一物的脸上浮现出虔诚的微笑,他们一个接一个从弈暮予的身体穿过去,好像根本看不到他。
窸窸窣窣的祷告声掩盖了钟声,弈暮予回头望去,黑色的香客化为最圣洁的白,他们朝着金光灿灿的佛像顶礼膜拜。
弈暮予阖上双眼,低声念起祷告词。
小暮、小暮。
他的肩膀被搭上一只温热的手,弈暮予欣喜地朝后看去,一对男女逆着光站在他身后,温柔地对他笑着,惨白的阳光刺得他的双眼发涨。
嘀嗒、嘀嗒。
弈暮予先是听到了水滴声,随后才意识到他们脸上流淌着的浆液是什么,一阵寒栗从头到脚扫过,他双唇蠕动了几下,抬手向他们伸去。
他的指尖发着颤,还没有触碰到任何东西,旁边忽然响起两道混沌不清的声音,一会儿像是蒙在了被子里,一会儿又像是浸在了水里。
“一会儿去喝点儿?好久没松快过了。”
“佛祖保佑,千万别被抓着吹气儿,哈哈哈哈哈哈哈……”
弈暮予猛地看向他们,两个浑身雪白的香客跨出寺庙门槛,身体在霎那间变得漆黑无比。
弈暮予像是意识到什么,他颤抖着站起身,跌跌撞撞朝他们跑过去,疯狂地叫道——
不要、不要!
啪。
像是一声金属断裂的声音,站在他身后的两道身影溃散成屑,只余轻轻的叹息,弈暮予背上的寒毛根根乍起,僵硬地站在原地。
暮予、暮予……
弈暮予机械般一点一点地循声望去。
佛像悲悯地凝视着他,眉间的朱砂痣好像熔铸成腥红的蜡油,如凡人的泪水一般,缓缓流淌。
“暮予!”
弈暮予倏地睁开眼睛,一把抓住临羡抵在额上的手,急促地喘着气,眼前模糊不清。
见他醒来,临羡神色一松,用指腹揩去他鬓间的冷汗。
“抱歉。”弈暮予松开手,惨白的脸色稍微好了些,他对临羡笑笑。
临羡没理会这句道歉,反握住他的手,将他慢慢扶起来坐好:“慢点儿起。”
太过贴心反倒叫弈暮予有些忍俊不禁,他拍拍临羡的手背,温声说:“我没事。”
说罢,弈暮予朝旁看了看,帐外的光已经不太能渗透进来,想必是暮色已至,他心中一哂,原本只说小歇片刻,没想到睡到了现在。
“将军,不是说好半个时辰便叫我吗?”弈暮予无奈地瞧了临羡一眼。
临羡走到茶案旁,手指探了探茶壶壁,探得温温热才倒了些水在茶杯里,复又走回来挨着弈暮予坐下,把茶杯递给他,说:“先生近些日子劳心劳神,我以为该多睡会儿。”
“多谢。”弈暮予正口干舌燥,遂将茶水一饮而尽,唇齿间顿时感到润和不少。
临羡接过茶杯搁至一旁,抬起手想碰他的额头,弈暮予轻轻将他的手摁下去,眼眸浸润着柔和的光泽,对他眨了眨。
摆明一副不想多说的模样。
不让碰也不让问,实在是混账,临羡很想甩手走出帐,也跟他混账一把。
“生气啦?”弈暮予推了推他的手,语气放得更轻了些,眼梢含着笑看他。
这个人好像天然就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魔力,可以让人瞬间恼怒,也可以让人瞬间平复,可以随心所欲地操纵他人的情绪,当临羡意识到这一点时,心里窜起来的那点名为憋屈的火苗已经被灭得干净。
临羡无声地盯了他好一会儿,也笑了:“是啊,先生晚些时候哄哄我吧。”
弈暮予捕捉到他语气中的一丝微妙,心中一动,道:“为何是晚些时候?”
“因为现在……”临羡朝被风吹得微微鼓胀的帐帘看去,黑嗔嗔的眸子里闪着奇特的光,“虫子来了。”
昏暗的随河边,吹起难得的风。
百越士兵聚集于随河边,远远看去,如同河岸滋生出了厚厚的青苔。
蛴君举起一只火把,火焰被风吹得往与他相反的方向倒去,他目视前方,沉吟道:“去吧,我的勇士们。”
黑色的影子在黄昏中前行,他们移动的速度极快,像是闻到蜜糖香气的玄驹。
隐匿于树丛间的暗哨注视着他们,将手指蜷缩在唇前,咕、咕。
其中一个黑影猛地朝这边飞掷出弯刀,砍断了一根树枝,惊起一只夜枭。
灌木尤自簌簌摇晃。
潮热的风席卷过驻军地,十多个黑色人影排成扇形,他们身形臃肿得极为古怪,动作却无比轻盈,行至驻军地外围,停也不停,快速掀开帐帘,没见到人又朝着更深的方向逼近。
戚文秋覆在地上,震惊地低声道:“娘啊,打得这么野?掩饰都不掩饰一下,当我们都瞎了?”
“捂好口鼻!”齐拓往他后脑勺扇了一巴掌,捂住脸前的面巾,趴在地上,死死盯着前方。
咕咕。
疑似夜枭的叫声从远方的树丛里响起。
还有一百米。
霍兮抬起手,空气仿佛凝滞成冰。
咕咕、咕咕。
“放箭!”霍兮挥手喝道,几乎同一时间,数发利箭划破长空,百步开外霎时间爆发出凄厉的惨叫。
十几名百越士兵鼓胀的衣襟倏地暴开,无数黑紫色粉末以极快的速度倾泻而出。
“不好,他们在衣服里藏了毒粉!”戚文秋瞳孔紧缩。
毒粉顺着风疯狂蔓延,淡紫色的气体气势汹汹地朝着藏兵处侵袭而来。
咻——
一声清亮的哨响传入耳底,霍兮斩钉截铁地道:“后撤!”
他们没有骑马,脚底贴着地面能让他们更为进退自如,然而这一点,蛴君的士兵也一样。
“前进!”蛴君猛地挥手,数千士兵随声而动,他们紧握着弯刀,狂热地奔袭向那片他们觊觎多时的土地。
“小心临羡会在驻军地内设圈套,”蚣君叮嘱道,“他是一个十分狡诈的人。”
“我的勇士用他们的血肉为我们开辟出了道路,如果有异样,他们定然会留下庇佑我们的标记,”一条黑红的虫顺着蛴君的手臂爬了出来,粘腻地覆在他的虎口,蛴君低头抚摸着它,“你也迫不及待了吧,我现在就与你一起……夺回本该属于我们的东西。”
驻军地外沿没有丝毫异常,骠骑被毒气逼退,外沿的帐篷空无一人,这给了蛴君莫大的满足感。
他横刀劈开一道帐帘,帐内只有湿漉漉的衣物,蛴君有些失望,但他明白,这不过是一个开始,没有人会傻到把粮米放在驻军地的最外沿。
他预备走出帐,余光忽然瞥见床头摆着的一个小瓶子,外观精美得与周围的糙衣格格不入。
“蛴君,我们没有发现粮食,但是几乎每个帐篷里都有一个精致的瓶子,实在奇怪。”
蛴君拾起瓶子咬掉瓶盖,放在鼻前闻了闻,顿觉神清气爽、热血沸腾。蛴君不由得一惊,百越擅毒,他迅速断定这并非毒药,况且骠骑把这样的东西放在床头,定然是自己要用的,如果每次使用这东西都能让人产生神清气爽、热血沸腾的感觉,那么士兵在战斗前使用,战力必然提升数倍。
蛴君从心头冒出一阵狂喜,旋即又心生怨怼,那座孤山上,绝对不会有机会冒出这样的好东西。
百越从来没有天时地利,他们被大启像垃圾一样弃置不顾,他们在山林中生长,又在山林中死去,瘴气弥漫的山林让他们练就出了强健的体魄,参差不齐的树干让他们惯于隐藏。
但他们今天的目的不是隐藏。
蛴君位列最前方,高高举起手,复又重重落下,将士们暴喝着一拥而上,地面的小石子随之蹦跳,他们行动如风,矫健得像是黄昏里奔袭的快马。
骠骑的瞳孔里聚集着那逐渐逼近的千百人影,在第一个人逾越过淡紫色气体和正常空气交界线的一瞬间。
“进攻!”
霍兮暴喝一声,身后骠骑持刀拔地而起,刀随人动血花飞溅,百越士兵目露凶光,不要命似的一波接着一波向前冲,绕是骠骑与百越交手多年也甚少看见他们这般模样。
“还真是不要命了,好好好,小爷我陪你们玩到底!”戚文秋挡住一把直往他脑袋劈的弯刀,手臂蓦然往外一挣,横刀反扑过去。
“死老头,拿命来——”
戚文秋听见这声,一刀划破敌人喉管,朝齐拓吼道:“爹!”
谁料齐拓竟然不落下风,朝着一名百越士兵劈刀横砍,也冲戚文秋吼道:“爹什么爹!”
一道银光唰地从戚文秋侧方扫过,快得犹如无影之风,苟延残喘的百越士兵甚至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下巴就已经掉落在地,一起掉在地上的还有一只碎裂的黑色毒虫。
寻熹一脚碾过那只毒虫还在痉挛的上半身,黑色的浆液从虫子身上爆出,若是挨了人身,必然是剧毒。
“当心,他们口中藏了虫!”寻熹道。
戚文秋自知刚才疏忽,忙声道:“谢了谢了,还真被侯爷给猜着了,这他娘的是要跟咱们同归于尽啊。”
“亏你还有说闲话的心思,”寻熹冷嘲一句,轻盈的身法没有丝毫的停歇,“决不能给他们咬碎虫子的机会!”
惊变就在话音刚落之时,十余名前一秒还在奋力搏斗的百越士兵几乎同时咬断了口腔里的毒虫,乌黑的毒液猛地从唇齿间喷溅而出,与之对战的骠骑顿时心头骂娘,勉强抬刀挡住直冲面部而来的浆液。
百越士兵口腔快速糜烂发黑,几息之后痉挛着倒地,脸上却露出诡谲的笑,被沾上毒液的骠骑无一例外浑身抽搐,血液转瞬即凉。
“去吧,我的勇士们,我将永远铭记你们。”蛴君伸出右臂,黑红色的虫子蠕动着爬上他的指尖,高傲地扬起上半身,像是一个发号施令的动作。
虫军过境,寸草不生。
“有虫攻——”
不知是谁先吼了一句,紧接着满无边野的黑虫如黑云一般闯入视野,他们像是无所顾忌的战士,丑陋的眼睛里闪烁着嗜血的光,叫人望而生畏。
“虫攻…虫攻!”齐拓的双唇不受控制地发着颤,握刀的手也变得疲软,瞳孔映入黑压压的一片,他耳里一片嗡鸣,连霍兮喊出的一声“撤”也没听见。
“爹,走啊!”戚文秋拽住他的胳膊往后拽,“傻站在这儿做什么?”
“不…我不能走……”不知齐拓究竟看到了什么,他急促地喘息,死死站在原地,“……我不能走!”
戚文秋满腹疑惑,但情形不允许他们站在这儿说话,他抓住齐拓的衣领,朝后方狂奔而去:“他们放虫了啊,不走还站在那儿等着被咬啊!”
齐拓踉踉跄跄地扭头往后看,只见百越军队紧随着虫军身后,铺天盖地般朝这边侵袭而来,若是再往后退,驻军地就将沦陷。
齐拓头脑中像是崩裂了一条紧绷多时的神经,他神色疯狂地挣扎道:“让我回去、让我回去!”
戚文秋苦不堪言,正要拉不住他的时候,远方忽然传来一声清越的哨响,隐忍多时的骠骑顿时转身回折,锋利的刀尖唰地对准百越方向,发出刺目的光。
“哒。”
弈暮予手指微张,一粒玉白的棋子从他的指尖滑落到棋盘上。
茶盏里的茶汤随着地面的振动泛起阵阵涟漪,弈暮予信手捻起一枚黑子,棋落楸枰,发出又一次轻响。
他注视着棋盘,唇边微微展开一点笑,低声道:“你逃不掉了。”